月亮的白光泛著淺綠,周俊垂著頭,默然地無靈魂地跟著通訊員的背後走。通訊員,那中年男子的黑灰色的影子仿佛要突然消逝了似的浮幻地在他的眼前十分盡著戲弄的作用。周俊低低地歎息著,他覺得什麼都莫名其妙,什麼都不能了解。而郭元龍的凶惡的麵孔——那驕傲的家夥……這些對於他都無異是給予了一個總的否定:他開始覺察到自己的低劣與無能,在郭元龍的麵前除了發見自己的弱點之外可以說一無所用。

通訊員喃喃自語著。他告訴周俊關於黃土莊橋那八個日本哨兵的消息。象一個小孩子似的興高采烈地慫恿周俊到橋的附近去打槍,最後把周俊帶進一間賣炒米糖的草蓬子裏。

“在這裏歇一歇吧!”通訊員說。

周俊疲困地、狼狽地倒在土灶邊的草堆上,閉著眼,把身體縮成一團。

“你冷吧?”通訊員從路上保持下來的興高采烈的情緒不稍低減,他關切的問,“你餓了?弄兩碗團子吃吧。你吃不吃團子?”

周俊勉強地點了點頭,隨即劇烈地嗆咳著。他要那賣炒米糖的老婆子給他一支洋火,因為他是外省人,老婆子一點也聽不懂。

通訊員低低地哼著,學著服務團同誌的抑,揚,徐,疾,有節奏的調子,隨著那調子給周俊一支卷煙,他的有節奏的手簡直是在跳舞。

掛在壁上的洋油燈搖搖欲滅,間或一陣寒風帶著遼遠而悲戚的狗吠聲從那破爛的門縫裏吹進來,令人冷得發抖。周俊喪然地吸著煙卷,每一次口裏噴出煙來,每一次使自己緊張著,眼睛銳敏地然而絕望地凝視那豆大搖搖不定的火焰,半聲不響。

停了一會,他用一種矜持的顫抖的聲音對通訊員這樣問:“同誌,你認得郭元龍那個人嗎?”

“郭元龍,……”通訊員回答,“我們的參謀長怎麼不認得呢?怎麼樣,他很壞嗎?不怎麼壞吧?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家夥……”

“……我懷疑這個人,我害怕他,”這末後的一句聲音很低,至於幾乎聽不見。

接著周俊又說: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家夥,是的,他參加過三年遊擊戰爭,他的身上有七個傷疤,打仗,他是一個能手,但是我懷疑這個人,我害怕他。同誌,我是剛剛從學校裏出來的,我懷著滿腔的希望,希望自己在戰鬥中也鍛煉成為一個有用的東西。但是我現在已經開始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作用,失去了一切能力;戰爭沒有我的份,我變成了什麼都不懂,變成了廢料!這是什麼緣故呢?同誌,這樣說,你能夠聽得懂嗎?”

“我不大懂得你的話。我知道你和郭元龍同誌的意見不合。”

“沒有這回事。”

“你和他發生了衝突。”

“你一點也不了解我,你完全說錯了!”

“我覺得我們革命同誌應該團結,不要鬧脾氣,你應該和郭元龍同誌趕快和好。”

“不,不,完全不是這回事!你的話對於我簡直沒有半點意思!”

第二天的早上,大約八點鍾的時候,他們到達了司令部。

昏濁的太陽光軟弱地照著那波浪式的起伏不定的山崗,句容南鄉的富於戰鬥意味的村落,錯落地和蒼翠的鬆林混雜在一起,在山崗與山崗間的罅地裏隱蔽著、潛伏著,或者峨然高據在山崗之上,仿佛突然地隨風而起,升騰到山崗的高處,而以雄健的姿勢俯瞰全境。天更冷了,北風騷亂地刮過山崗,衝激那蒼翠的鬆林。蒼翠的鬆林在遠處成為黝黑的散亂而交疊的碎片,在北風的衝激中,陰暗地、憂鬱地顯出不明的深遠而渺茫的色調。東邊二十五裏遠,被北風卷起的塵霧,暈朦地、薄薄地掩蔽了茅山高傲、爽朗的峰巒。

離開了昨夜緊張而激發的情景,離開了郭元龍,周俊,那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年輕人仿佛恢複了固有的熱情和勇武,忘記了疲勞,忘記了其他,元氣十足地有禮貌地與別後數月又於今天偶然重見的同誌們握手,問好,而且戀戀不舍,至於“同誌”和職位的稱呼都不能使自己滿足,而必須深心地叫之為“朋友”,……一間闊而光亮的房子。

左邊壁上掛著大得要命的五萬分之一的戰區的地圖,靠近寫字桌子那邊,又是一個比較小的江南敵人據點兵力分配圖。公路、鐵道、河流、封鎖線、交通網,把茅山地區劃成了棋盤格子,敵人的據點星羅棋布,排成了很密的梅花樁。揚子江像一條被猛力敲擊的又粗又重的鐐銬,痙攣地卷旋著、寸斷著,……新四軍,布爾塞維克所領導的小小的隊伍,以遊擊戰爭的飄忽、淡然的姿影,帶著熱熾如火的戰鬥衝動,在那棋盤格子與梅花樁之間,千百次的往複不斷的回磨、穿插。就在這地圖上麵,普遍地寫著“我軍襲擊五次以上”“兵車顛覆”“橋梁爆破”“日本守備軍六百四十名全滅”“偽軍反正八次”“偽警個別反正十三次”,……等等紅色的勝利的記號。而在接近窗口那邊,在另一個江蘇全省的地圖上麵,敵我盤旋,烽火漫天的茅山地區,竟是突然地縮小,小到一個指甲片子都擺不上去了。誰都知道,頑固派是不準這地區擴大的,而且要把它縮得更小,他們以十萬大軍占據著廣德、郎溪、高淳一帶的地區,占據著整個的黃山山脈和天目山脈,到處製造磨擦,捕捉新四軍的通訊員,襲擊沒有武裝掩護的新四軍的工作者,……頑固頭子總指揮冷欣在裝腔作勢的說:“和你們新四軍一道,事情總是不斷的發生,你們還是去遠一點吧!把你們的司令部搬到瓦屋山上去吧!”十萬大軍躡手躡腳的躲在新四軍的背後,等候新四軍什麼時候從敵人的手裏奪回來政權(以政權歸返人民),他們就吞食這政權,為的政權應該從那個剝削者交回這個剝削者。……然而新四軍戰鬥著,千百次的往複不斷的回磨。於是就在那對麵的壁上,像商店裏陳列他們高價的貨物似的炫耀著,有意誇張地掛著無數的勝利品:軍刀、日本旗、望遠鏡、擲彈筒,有三角皮盒子的拳銃,以及裝著自動槍刺的漂亮的日本馬槍……外麵,蒼翠的鬆林,遮著天空,掩蔽著整個村子,饑餓而力乏似的、陰沉地、悠久地在北風的衝激中發出吼叫,長長的紅腳草和鬆針的濃烈的氣味到處交流……生活在這個房子裏的司令員,學生出身的年輕而壯健的四川人,從十年戰爭,三年遊擊戰爭中鍛煉出來的老布爾塞維克,那驚心動魄的革命戰爭的組織者,他已經成為一個單純的概念式的人物,他的堅定的眼睛給予人們一個單純的概念:清醒!一點不能懈怠!時刻的警覺著!看來,他的影子是遼遠的,遼遠得幾乎不能辨認,遼遠得變成了小的黑點,像一隻鷹,在句容、京郊、鎮江、丹陽、金壇、溧水,在整個大江南北戰區的高空中飛翔著,精細地從百仞的高空把地上的鬆鼠和落葉都加以判別,找尋襲擊的目的物,襲擊它,和它發生凶惡而可怖的戰鬥;他的正確的領導使一個戰士當伏在草莽中還感覺著他的熱的視線的迫射。而另一邊,那飛翔的鷹,他要謹慎地防備著從背後,從黑暗中射來的陰謀的猛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