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叫他老人家,其實他才不過五十出頭,早年放過竹排,趕過大車,被車壓壞了一條腿,走路有些不方便,這才改行當了守橋人。那年剛來的時候,身邊也沒什麼親人,隻知道他姓李,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兒跟著他,小姑娘整日野地裏跑著,日頭底下曬著,長得倒是結結實實的,一年都會躥高那麼一截。鄉下人多不識字,因了她是夏天出生的,老父親就依著時令給她起了個名,叫初夏。

初夏陪著橋一天天長大,古廊橋因為有了她,添了許多生氣。這幾年,南來北往的客人走過廊橋時,總會把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讚道:“喲,小姑娘長得可真俊俏呢!將來不知道哪個傻小子有福氣,能敲鑼打鼓地把你從這橋上接走!”

初夏才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聽了這話,頓時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紅,撇下說話的人,徑直跑回自家院裏,打開籠門,把家裏養的那幾隻雞鴨都放了出來,隨手摘了幾片菜葉,丟在地上,讓它們隨意地吃著,兩隻耳朵卻豎起老高,仔細聽著老父親與他們客氣的寒喧聲。天底下的父親都是一樣的,沒有不把自己的女兒當作好中又好的那一個,守橋人聽別人讚他的女兒,隻管嗬嗬地笑著。

一隻大黑狗竄了出來,把院子裏的幾隻母雞攆得四處亂飛,被初夏訓斥了幾句,這才收斂了些,在初夏腳邊蹭來蹭去。初夏被那客人說得心裏有點亂,連帶嫌起大黑狗來,捧起它的臉,說道:“狗,狗,你怎麼這麼不老實,你也來笑話我麼?”

大黑狗被她弄得不舒服,搖頭晃腦的,掙脫了開去,躲到遠遠的地方,汪汪地叫著。初夏看了它的樣子,氣也消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大黑狗是從河上飄來的。初夏小的時候,父親常抱了她,打開廊橋上臨水的軒窗,看著龍溪水從他們腳下流過。有一次,他們看到從上遊順水飄下來一小塊水草垛子,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在草垛子上緊張地繞著圈,絕望地叫著,守橋人用一根竹竿把它救了上來,從此家裏就多了這麼一個成員。

這幾年,守橋人已經不怎麼和女兒一起看水了。前幾天,初夏在河邊遇見陳福星之後,她一個人在窗邊呆了大半天,忽然想到,要是她失手掉落在河裏的那兩顆青菜,現在正好順著水流飄過來,自己也可以用竹竿把它們撿上來,想著想著,自己就這樣笑了起來。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河麵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一艘迎親船敲鑼打鼓,披紅掛彩地向著穀橋鎮的方向劃來。初夏聽到聲音,從家裏跑到廊橋上,看著喜船從自己腳下緩緩劃過,新娘子就坐在艙中,前麵是兩隻大紅燈籠,身後放著她的嫁妝,幾口紅色的大箱子,沉甸甸的,壓得小船都有些搖晃起來。新娘子穿著新嫁衣新繡鞋,頭上蒙著一塊大紅綢緞,不管外麵怎麼喧鬧,她隻要靜靜地坐在那裏,等著夜晚來到,然後在最吉祥的時刻,那個決定她一生命運的人出現在她麵前。

喜船一路放著鞭炮,走了一程又一程,初夏在岸邊跟著,也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小船在前邊的河道拐了一個彎,看不見了,她還在岸邊呆望,不舍得離去,仿佛那船在河麵上劃過的每一道漣漪,都是新鮮的,喜氣的,好看的。

那隻黑狗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跟了來,汪汪地叫了兩聲,初夏拍了拍它的腦袋,對它說道:“狗,你又叫什麼,你又不懂!”

“喂!”忽地有人叫了一聲,初夏回頭一看,不遠處一棵香樟樹下,坐著一個青年,長臉俊目,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嘴裏咬著一根草莖,腳邊放幾個捉昆蟲用的小籠,笑嘻嘻地說道:“你叫初夏,是城北守橋人的女兒,是不是?”

初夏認出他是那天河邊打彈子之人,沒好氣地道:“是又怎樣?”

陳福星又問道:“你在看什麼?”

初夏道:“不幹你事!”

陳福星被她嗆了兩次,並不在意,反而笑得更開心了,他往河麵上看了看,隱約還能聽到遠處的鞭炮聲,說道:“是潘家巷賣豆腐的那家娶媳婦,他們家才一條船,我們家有二十多條船,你嫁人那一天,我叫人把船都開來,把這河道塞得滿滿當當的,你可願意?”

初夏聽他話說得不幹不淨,有些著了惱,咬著薄薄的嘴唇,狠狠地瞪了他兩眼,低聲罵了一句:“沒人心的東西!”

陳福星一怔,大笑了起來,說道:“罵人的媳婦我可不要!”

初夏見他說得越來越不像話,氣得直跺腳,對著大黑狗說了一句:“小虎,去!咬他!”

黑狗汪汪地叫了兩聲,嗖地一聲向著陳福星竄去,陳福星這才覺得大事不妙,吐出了嘴裏的草莖,被大黑狗攆得慌不擇路,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裏。好在龍溪水並不深,他站在水裏,還能露出半個身子。

大黑狗並不下水,但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守在岸邊吠著。陳福星上不去岸,再往深水處趟又不敢,初冬的河水,冰涼刺骨,他才呆了一會兒,就已經連打了幾個冷顫,不得已隻好求初夏道:“初夏,好姑娘,是我錯了,你叫它讓開吧!”

初夏忍住笑,說道:“偏不!誰叫你胡說八道的!”撇下他一人,自去山坡上采野花玩去了。走開好遠,還能聽見陳福星扯著嗓子的歌唱聲:“溪水清清竹排貼,娘子京日不挽茶,裝甲水水來忐忑,來對山歌免歹勢……”

歌聲婉轉,字字清圓,初夏胡亂地摘了幾朵花,想著歌中的意思,再也呆不下去了,把花拋在地上,就往河邊跑。快到河邊,遠遠地看見老父親把大黑狗趕開,陳福星周身上下濕漉漉地爬上岸來,這才放下了一點心,花也不采了,回轉家去,滿腹的小心事。

過了幾天,鎮長關吉成提著二斤熟牛肉,一瓶酒,敲開了守橋人的家門,兩人在屋裏切切地談了半天。關吉成離開的時候,初夏正在河邊摘柳條編籃子,鎮長招手叫她過來,問道:“初夏,你十幾啦?”

初夏把柳條籃子的最後幾個扣編上,隨口答道:“十七。”

關吉成笑咪咪地看著她,喃喃地道:“十七……嗯,是時候啦,是時候啦……”初夏正想問他“是時候”怎麼了,他就已經背著手走開了,手裏拎著空酒瓶,看來兩人都喝了不少酒。

“初夏!初夏!”守橋人出現在家門口,向初夏招著手。

初夏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問道:“爹爹,鎮長他來做什麼?他有好久不來了!”

老父親猶豫了一下,說道:“他是來提親的。”

“提親?”初夏有些明白了,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低下頭擺弄著手裏的柳編籃子,簡直不想再往下聽了。

守橋人把她拉到一旁坐下,說道:“鎮上陳家的少爺看上你了,陳家太太的意思,是要你去給他……唉,去給他做小的,我還沒答應,再怎麼著,也得讓你先知道。”

初夏仰起臉來問道:“什麼是做小的?有花船來接嗎?”

守橋人苦笑了一聲,說道:“大太太才有花船接,做小老婆的,哪裏還指望什麼花船喲!”

初夏低下頭不作聲了,老父親等了半晌,長長地歎了口氣,回到自己屋裏,新裝上一袋煙,不一會兒,濃濃的煙霧就在屋子裏彌漫開來。

晚上,守橋人躺在外間的床上,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腦子裏老是在想著鎮長說的事。時不時地,妻子在臨終前說的那些話總是從回憶裏跳出來,刺激著他的神經。

守橋人年輕時是江上放排的好手,但一年到頭的忙下來,累死累活的,著實也賺不到幾個錢,飯都吃不飽,更別提娶媳婦了。因此都三十好幾了,還沒有姑娘看得上他,他自己漸漸的也抱定了一輩子單身的念頭,直到有一天在江上救起了一個投水自盡的女子。

女子長得眉清目秀的,穿的也不錯,就是眉宇間總是有一種揮不去的蕭索悲涼,三番四次地要再尋短見。守橋人不忍心一條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幾天幾夜不合眼地守著她。那女子哭了幾天,差不多把眼淚都哭幹了,竟慢慢地對放排人生出了一些情愫,一半是報恩,一半也是看他人實在好,反正是死不成了,於是就幫他洗個衣作個飯什麼的。兩人就這樣,老天爺撮合似的,在一起過了幾年開心的日子。這幾年間,他們是真作了夫妻,還是勝似真夫妻,除了他們自己,大概就隻有那一艘船,那一條江才知道了。

兩人在一起幾個月後,女子就生下了初夏,周圍的人紛紛從嬰孩的眉眼間去猜測,女孩究竟屬不屬於那個放排人,隻有他自己從不介意,也從不問女子的過去。可是窮苦人的命運竟是如此不濟,初夏四歲那年,一場瘟疫把女子叫回了她早就該去的那個地方。放排人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虛弱的妻子躺在自己的懷裏,握著自己的手在她冰涼的臉上摩挲著,流著淚道:“老六,老六,我就要走了,下輩子,我還來找你,做你的女人,金山銀山,我也不做別人的小老婆了,女人,做妾難哪!”

那天晚上,叫老六的放排人哭了很久,十多年後,叫老六的守橋人又哭了。他用粗糙的手掌抹去眼中渾濁的淚水,看著窗戶紙上微微的一點晨光熹微,暗中做了一個決定,改天一定要到陳家,當麵跟四太太和陳福星問個明白。

陳家的大門可真氣派啊!烏牆朱門,三尺高的台基,一水兒由兩尺高的石條砌就,除了沒有黃銅大門釘,簡直和過去縣衙大門差不多了。守橋人在門外轉了半天,這才下定了決心,把煙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煙灰,把煙袋掖在腰間,走上台基,小心翼翼地敲響了朱漆大門上冷冰冰的銅環……

見過了四太太,還賞了茶,對著跼蹐不安的守橋人,她的臉上始終漾著溫和的笑,可說的話又是那麼閃爍其辭,李老六什麼“準信”也沒問著,滿腹心事地回到了家。此後的幾天,他又去過幾次,頭一兩次,四夫人還見一見他,給他杯茶喝,漸漸的,人就見不著了,再後來,幾乎連門都進不去了。陳福星有時候在路上碰到他,也是躲躲閃閃的,與他說不上幾句話。到了這個時候,守橋人又有些懊悔起來,自己做錯了嗎?是言語不夠恭敬,還是自己的寒酸樣讓這些太太小姐們看不起?真是的,這是怎麼了?女兒大了,終究是要嫁人的,難道要跟著自己,守一輩子橋嗎?進了陳家,哪怕是做小老婆呢,哪怕是做個丫環呢!總還有四時衣裳可換,有三餐飽飯可吃,總算是有個歸宿,咱們窮人家,不就是這個命嗎?就這樣,左思右想,在時而懊惱,時而自責中,日子就這樣靜靜地流過去了。

除了關於廊橋和守橋人的這點事,這些天來,這個鎮上似乎也並不平靜。每隔幾天,鎮子中心的那條大街上,就會響起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沉穩而且篤定,一直要到巷子深處林大泰家那扇低矮的房前才停下來。

可能是大家的生活真的都太平靜了,就像紀婆婆,每天除了抱怨“沒有朝服可穿”外,當真是沒有什麼事可做。於是,終於,大家開始議論起這個外鄉人來。

剛開始的時候,姓古的隻是下午來,趁著太陽沒下山,就匆匆離去。來的次數多了之後,有時早上就來了,一呆就是大半天,於是鎮上的人便時常能見到他。有時是在梅花井邊,他把一桶一桶的水提上來,倒在婦人身邊的大木盆裏,黝黑的皮膚結實地緊繃著,上麵沾了些汗水和井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地閃著光;有時是帶著那個叫拉妹的小女孩一起去撿煤渣,告訴她哪裏的煤渣最多最大,拉妹乖乖地把自己的小手埋在他粗大的手掌中間,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青石板上,兩個一長一短的身影踽踽而行。

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寡婦,一個精壯的成年男人,不出意料的大家開始紛紛猜測了,而且每一個人都為這個故事加上了一個自己以為的結局。

這些話自然也傳了一些到關文秀的耳朵裏,聽得多了,慢慢的,他對這兩個男女也有了一些猜測——雖然他明知道古成義和那婦人什麼壞事都沒有做。事實上,古成義偶爾在街上碰到他時,還會衝著他微笑點頭,因為文秀幾乎是鎮上除了林家三口人之外,唯一和他說過話的人。

關文秀上學的路上,都會經過東門的那座譙樓,三重簷歇山式,門洞用石條砌成,林家的小女孩拉妹就常常躲在門洞後,微露出半張臉,偷偷地看著他們,每次文秀抬起手來想要跟她打個招呼的時候,那張小臉就會一下子消失在暗處,像極了一隻受驚的小鹿。

今天,這隻小鹿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躲在暗處,而是早早地站在了譙樓前麵。當關文秀經過的時候,她正被一群大孩子圍攻著,爛水果、臭雞蛋,隻要是能在路邊找到的東西,都被扔到了她身上。小女孩麵朝裏,緊緊貼著卵石築成的牆體,衣衫單薄得幾乎遮不住瘦弱的身體,每被扔中一下,身子就會猛地一縮,顯然每一下都讓她感覺到了疼痛。

關文秀認出了是她,衝上前去,使勁將那幾個足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大孩子推開,一個不提防,自己身上也挨了兩下。那些男孩子們看到連鎮長的兒子都打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嘻嘻哈哈地齊聲喊道:“小野種,不要臉!小野種,不要臉!”關文秀氣得衝上去又要打,他們這才哄地一聲散了,人雖然走了,但“小野種,不要臉”幾個字還停留在空氣中來不及稀釋掉,聽起來還是那麼刺耳難聽。

文秀氣不過,也罵了幾聲:“欺負女孩,不要臉!”不過氣勢上畢竟差了許多,他正想再尋些惡毒的語言,一隻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服,那個小女孩站在他身後,將一隻手攥著,高高舉起。

關文秀好奇道:“這是什麼?”

拉妹慢慢地張開拳頭,好像一不小心,手裏的東西就會飛去似的,一小塊糖靜靜地躺在她的手掌中間,包著漂亮的、粉紅色的糖紙。

“糖!”關文秀驚喜地叫了出來,“是你媽媽給你買的嗎?”

拉妹點點頭,臉上因為興奮閃著光彩,輕聲道:“是你叫媽媽買給我,她才買的。”說著輕輕揭開糖紙,舉到文秀嘴邊,說道:“你吃!”

原來她是為了這個!關文秀不忍拒絕,極輕極輕地舔了一口,糖是甜的,實在是甜得可愛,但他吃在肚裏,卻有了一些苦澀的味道。

小女孩也舔了一口,仔細地咽下唾液,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重新把糖塊包好,對關文秀說了聲:“我該走了。”拾起身邊的小籃,籃子裏放著小棍,穿過譙樓下的門洞,向著城外走去,看來又要去鐵路邊撿煤渣。

文秀不敢多呆,怕去得遲了又要被先生罰“走馬川”——就是跪在院子中間思過,這已經是最輕的一種懲罰了——匆匆往祠堂趕去,一路上他的心裏都是快活的,既為拉妹吃上糖高興,也為了馬上就要到來的冬節。

“冬節”快到了,這差不多是本地在年前最後一次熱鬧的機會,家家都要蒸煮糯米湯團敬祖先,在城外的天後宮還可以看大戲,逛廟會,接下來就要準備新年了。山鄉生活寂寞,還好有這些不期而至的年節,可以讓人們盡情地熱鬧一回。

可今年的冬節,卻遇上了壞天氣,頭一天才吹過一陣寒風,第二天一起來,就隻見陰雲垂布,雨就下下來了。雨聲淅瀝,時大時小,一連下了好幾天,龍溪河的水麵上,總是水汽氤氳,陡然間寬闊了不少。

天在冬節這一天忽然地放了晴,李老六每到刮風下雨天,腿腳總是不舒服,便叫女兒自已去天後宮玩兒。初夏不依,定要留下來照顧老父親,老六看著女兒臉上那副欲走還留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催了又催,初夏這才梳洗了一番出了門。老六拿了一根門閂拄著,蹣跚到門口,倚著門框,看著初夏蹦蹦跳跳的身影,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孩子大了,哪裏還能留得住?

今年的廟會被雨水打攪,似乎沒有往年熱鬧,但仍有不少人聲喧嚷,填街塞路的。初夏悶悶地逛了一圈,這裏雖然熱鬧,但人還是這些人,戲還是那出戲,她感覺有些索然無味,想起父親裝煙葉的袋子有些破舊了,於是買了一個新煙袋,上麵繡著她最喜歡的荷花,回了家。

家裏變了個樣,變得初夏已有些認不出來了,床上、地上,到處都放著一箱箱、一盒盒,裏麵裝著各式各樣的綢緞、吃食,還有就是女孩子們喜歡的東西,什麼烏銀點翠的銀簪、華麗的湘妃金扇……看得初夏眼都花了,居然還有一雙高跟鞋。高跟鞋?那不是隻有城裏的小姐才穿的東西嗎?初夏隻見過陳家三太太穿過幾次,那是她去縣城,給新來唱戲的小生捧場的時候。緊致的旗袍裹在身上,兩條雪白的臂膀大半都露在了外麵,腳下的高跟鞋襯得她尤其娉婷嫋娜,在青石板大街上嗒嗒嗒地招搖過市,引來多少或羨慕、或不屑的眼光?又有多少女孩子在家裏的門板後麵偷偷地張望,以至於好幾個晚上都夜不能寐?

不過初夏似乎不在這些女孩子之列,她喜歡的,是三春時節的柳綠桃紅,香雪如海;是山上蔥鬱茂盛的森林,和樹顛的蟬聲鳴響;是如幕雨絲下的白牆青瓦、拱橋小巷。因此對這些琳琅滿目的東西,她隻是匆匆地看了幾眼,就從中間撿出一枝銅鍋白玉嘴的尺餘長的煙袋,塞到守橋人的手裏,說道:“爹,這個給你!”

李老六接過煙袋,在床沿尋了個空地方,扶著腿慢慢坐下,說道:“傻孩子,這些都是給你的!”

初夏瞪圓了眼睛,問道:“給我的?為什麼?”

守橋人看著初夏,眼中滿是憐愛和不舍,過了好半晌,才歎了一口氣,說道:“乖女,你娘死得早,我又是個沒主意的,這件事,還是要你自己想清楚……東西下午就送來了,除了這些,還有河邊那座水磨坊,都是你的……”

“爹,別說了!”初夏打斷了父親的說話,來到窗前,看著窗外的沈黑入夜。山裏的日頭落得快,剛暮色昏黃時分,天上已是疏星數點,月華如水。幾盞漆紗風燈安靜地掛在廊橋上,透出溫暖的光,山民是善良的,沒有人會去拿走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李老六口中說的“他們”是誰,初夏自然心中明了,畢竟在這個鎮上,能拿得出這些東西的人隻有那一家。守橋人靜靜地等候著,並沒有催她,過了好一會兒,初夏才想起那隻新買的煙袋,她靈巧地把新煙袋給父親換上,輕聲說道:“爹,我聽你的!”

掛著金字匾額的陳家終於和守廊橋的李家訂親了,幾乎沒有人對此感到奇怪,在大家看來,這就像是日出日落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李老六也仍和從前一樣,每天橋上橋下地走,趕路的烏篷船,隻要靠近那座廊橋,也總能聽見他一聲聲地喊:“開慢點嘍!開慢點嘍!”偶有閑暇時,就到鎮上的大街上逛逛,一邊抽著煙袋,一邊和紀婆婆們聊些前朝的事,感歎一回,稍有不同的,無非就是左鄰右舍看到他時,更多了一些愉快的談資。

“老六,恭喜你呀,新得了一位好姑爺!”

“別再忙了,後半輩子,你可要享福嘍!”

守橋人老是聽到這些話,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他分不出來,因此隻有憨憨的一笑,權當作真話聽了。

婚期就定在了新年後,陳老爺一回家就辦,這幾天,初夏走在路上河邊,總會貪婪地左顧右盼,想要把這山、這水,好好地裝在腦子裏,不久之後,就隻能看看陳宅上空那一小角天空了。

這一天,初夏又來到河邊,看到河水清冽得可愛,忍不住蹲下來用手撥弄著水麵,讓河水如同絲綢般柔軟地撫過自己的手背手心,如果不是身後響起一串自行車鈴聲,還不知道要怔怔地呆上多久。

他怎麼來了?初夏是野地裏長大的孩子,不知道什麼避嫌,但仍是感到了一些不好意思,收拾了一下就要往回走。

陳福星從後麵趕上來,拍了拍後座,說道:“你上來,我帶著你走!”

初夏搖搖頭,反而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跟在他後麵。陳福星沒有再來跟她聒噪,默默地牽著車走在前麵,時不時地假裝看周遭的景色,偷偷地向身後掃上一眼半眼。天氣晴好,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越拉越長,卻始終接不到一塊。

路上的人都看著他倆暗笑,也免不了有人指指點點的,不懂事的小孩可不管這些,在他倆身邊跑著,起哄著。被他們一鬧,初夏更加害臊了,腦袋越垂越低,都快垂到了胸前,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才好。好在關文秀恰好路過,趕跑了那些小孩,初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真是個好小孩,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弟弟就好了!”

快到廊橋了,陳福星把車停好等著,初夏腳下越來越慢,到最後,差不多光是在抬腳,並不往前挪步。

陳福星等得不耐煩,自己迎了上來,初夏警覺地往後退了兩步,問道:“你,你做什麼?”

陳福星看著她的樣子,禁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我要出門幾天,幾天就回來!”

原來是這事!初夏鬆了一口氣,輕輕地“嗯”了一聲,但那一聲太輕,簡直連她自己也聽不清,就匆匆地掠過他身前。待回到家裏,掩上房門,初夏才發現,怎麼自己的心,會跳得這麼快?

接下來的幾天,陳福星果然沒有在鎮上出現。又過了幾天,不僅是他,連陳牧憚都遲遲沒有回來,漸漸的,有一些消息從陳家那扇朱紅色的大門裏麵傳了出來,說是陳家出事了。

陳牧憚的大生意終究還是毀在了火車上,這個曾經被他寄予了無限夢想的大家夥,碾碎了他的一切。鐵路通向幾百裏外一個沿海的大城市,城裏的人們期待著隆隆的火車給他們帶來產自山間的上乘美味,可惜他們暫時品嚐不到了。沿途的一個村民將牛拴在了鐵路邊的電線杆上,被鐵路工人趕走後沒找回來,那個村民一氣之下,帶了幾十個人拆掉了上百米長的一段鐵軌。就這樣,火車經過時,車上的貨物一半全翻入了旁邊的河水中。車上的貨不隻是陳牧憚一個人的,但他的損失最大,因為他的東西全裝在了列車的前部,幾乎連一粒米都沒有撈回來。

陳牧憚自然不幹,拉上了其他商人,將一紙訴狀遞到了當地的地方官桌上。那個地方官為官多年,深知烏紗帽要戴得穩,最重要的就是循規蹈矩,不可越雷池一步。如今地方上的鄉紳打著“護民”的旗號,牛氣得很,壓根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何況這種糾紛,本來就很難說得清楚,因此悄悄地將案子壓了下來,陳牧憚他們求見就幹脆稱病不出,那些人隻是商人,能拿他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