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初冬清晨的陽光,已有些明亮了,從穀橋鎮一戶姓關的人家那扇雕鏤槅子的窗寮直透進來,照在關文秀睡得正熟的臉上。

雖然有一層窗戶紙擋著,但關文秀還是感覺到了光亮,他皺了皺眉頭,將眼睛張開一條縫,看著那道光裏飛舞著的許多的、小小的塵埃,像無數的小飛蟲似的四處亂竄。

早覺的滋味正佳,關文秀將自己往暖烘烘的被窩裏舒服地埋進去一些,決定要好好領略這難得的辰光,不要一閉眼又睡去了。他眯著眼睛,看著陽光從他的床移到了三屜桌,看著看著,眼皮漸漸變重,沉沉的又要睡去。

屋門嘎吱一聲,文秀的娘穿一件尋常的翠藍花襖,頭發梳得幹幹淨淨的,徑直來到文秀床前,隔著棉被拍了拍他的屁股,催道:“秀娃,快起來上學堂!”

關文秀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況且剛入冬,屋裏還沒生上火爐,他可不想一下子跳到寒涼的空氣中去。但經不住母親又是推又是拉的,沒過一會兒,就被套上了一件長棉袍,外麵再罩上一件元色半臂,匆忙梳洗了一番,就出了門。

這是南方閩地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小城,因城北一座古廊橋而得名,四麵俱是些丘嶺起伏的群山,蒼山如屏,將鎮子環抱其間。城中央一條大街,說是大街,其實也不過十數尺寬,正好可以對過兩輛一匹馬拉的糙席蓬子大車。街麵中間全以青石板鋪築,磨治光潔,雨後更是明可鑒人。兩邊是各色各樣的店鋪,大小鋪席,諸如茶坊、酒肆、麵店、果子、彩帛、絨線等等,一間連著一間,幾無空虛之地。店鋪後麵,分布著幾十條逼仄狹窄的卵石巷道,巷子兩邊是清一色的白牆青瓦,多為磚木結構,擠擠挨挨,屋宇鱗比。大街的頭一家是一家點心鋪,就在大街東麵那一排店鋪中的一家。

此時正是晨氣甫動,街上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隻有一位姓紀的婆婆,每天照例會打扮得幹幹淨淨的,早早地搬張小板凳坐在一家點心鋪門前,見到文秀就招手說:“秀娃子,我跟你說,要不是民國,我現在穿的可是朝服呢……”關文秀一笑,不想跟她聒噪,低下頭匆匆走過,路過的人家見她說得認真,也半開玩笑地道:“是啊,您老可是誥命夫人呢!”

鎮上的學堂設在一處祠堂裏,這條路,關文秀來來回回走過多次,早已走得熟了。傍晚下了學,剛來到青石板大街上,劈頭就遇上了陳家的福星少爺,失魂落魄的,一個人牽著自行車踽踽而行,一個不留神,差點跟他撞個滿懷。

這個陳家,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祖上靠做米麵生意發了家,前朝剿滅長毛那時候,陳家捐了一大筆錢糧給朝廷,還拿出銀子來練兵練勇,築城自固,把小小的穀橋鎮守得跟那鐵桶似的。當時的閩浙總督因此受了驚,也不管練出的那些兵勇究竟有沒有跟長毛交過手,放沒放過一槍,就給皇帝上了一道奏章,皇帝正在焦頭爛額之際,照例龍顏大悅,給陳家頒了個“忠義傳家”的匾額,著實熱鬧了幾個月。

從那以後,陳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到了陳牧憚這一代,青石板大街兩邊的這些人家,種出的米,榨出的油,紡出的紗,一大半都歸了陳家的米店、布店。鎮上唯一的朱紅色大門,唯一一座水磨坊,唯一一家作酒的作坊,唯一一輛從省城買回的自行車,當真是占盡了穀橋的好風水,風光無限,無有倫比。

依著陳家這地位,按理說,陳牧憚應該是萬事如意了吧!可俗語說得好——“富有富煩惱,窮有窮開心”,世上的事原沒有十全十美的。陳牧憚以前娶過三位夫人,除了大太太沒有生育,老二和老三這些年接二連三的,給他生了四個女兒。陳牧憚沒有子嗣繼承家業,一發狠,又娶了第四房小妾,求神拜佛,起課算命,不知弄了多少。也該當這小四福氣大,第二年,就給陳牧憚生了個兒子,起了個名字叫陳福星。

福星少爺是陳家這一代唯一的獨子,全家人自然把他捧在手心裏,不敢教碰壞了一丁點兒。長到七八歲的時候,陳牧憚和幾個太太商量了,帶他到省城,找了一位名師,教他發蒙讀書。

陳福星至今都還記得,發蒙那天,老先生第一次教他念的那幾句話是:“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治民、揚名聲、顯父母。”一連三遍,發蒙禮節,才告終了。隻可惜除了這幾個字外,在省城求學的那幾年,沒讀過幾本正經書,倒是那些不上道的玩意兒,什麼打茶圍、蓄畫眉、鬥蟋蟀、坐茶館,學得是樣樣精通。沒幾年,革命軍一來,又忙不迭地剪去了辮子,穿上了皮鞋。

那天陳福星披頭散發地回到學堂,名師先生一見,幾乎當時就要暈死過去,忍不住略施懲戒。沒想到陳福星這個膽大妄為的,竟然連老師一並打了,害得陳牧憚好一通賠禮道歉,這件事才草草了結。

這一來,學是上不下去了,陳牧憚隻好把這個寶貝兒子帶回穀橋。一回到家裏,陳福星就像是鳥兒歸林、魚兒入海,每天不是看戲聽小曲,就是叫家裏的仆人老媽子背了他滿鎮上亂跑。鎮上的人家見了他的荒唐模樣,自是人人搖頭,隻要遠遠地看見他,就忙不迭地躲了起來,誰都不想去招惹他。

陳老爺原先見福星小時候還有些靈氣,抓周時別的好玩的都不要,單隻撿了一個小金算盤在手中玩耍,心下也曾暗喜過一陣,以為自己的生意總算後繼有人。誰知這孩子越長越不成話,簡直又是一個“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人物。有幾次老爺差點氣得瘋了,就叫請出家法來,誰知板子剛高高舉起,還沒來得及落下去,就從內堂連滾帶爬出幾個婆姨來,攔腰的攔腰,抱腿的抱腿,撒潑的撒潑,耍賴的耍賴,氣得陳老爺哭笑不得。再看少爺,早就提起褲子,趁亂逃出大門,逍遙快活去也。

這一日,也該當鎮上的一戶人家倒黴,福星少爺在屋裏玩蛐蛐兒玩得膩了,想起他托人從省城帶回來的,英國產“鑽石”牌自行車,於是偷偷牽了它,誰也沒告訴,開了前門,騎到了街上去。他的親娘,四姨太唯恐這個寶貝兒子又要出去闖禍,連忙叫上常侍候少爺的一個隨從跟了出去,這一來,她的心可又要懸上半天了。

這輛“鑽石”牌自行車雖然值不上一顆鑽石,但也是陳家用貨真價實的一兩黃金換來的。小城的老老少少,從來沒見過隻有兩個軲轆,還不會倒下來的東西,全都睜大了新奇的眼睛,看著陳福星騎著它在鎮上如風般馳過。隻有一次,車後座上多坐了一位四太太,不過據說那次以後,四媽被嚇得不輕,再也不敢坐這個“嚇煞人的鐵家夥”了。

陳福星出門時,身邊常帶一支彈弓,隻要看到鳥雀,野鴨什麼的,就忍不住要射著玩兒。準頭怎樣姑且不論,但他用的彈丸卻實實在在是用黃銅做的,因此隻要自行車鈴聲在鎮上響起,總有一些窮人家的孩子,跟在他後麵撿彈丸,雖然並不是總有收獲,但也比在鐵路邊的煤灰堆上,揀煤渣所得要多。

今天的收獲不多,好容易才在繞城而過的龍溪河上看到幾隻野鴨子,陳福星眼睛一亮,悄悄地支起自行車,取出彈弓,瞄了又瞄,這才一彈射去。叭的一聲,彈丸打在距離鴨子兩尺以外的河麵上,像是把河麵敲碎了似的,不僅連鴨子的羽毛都沒碰到一根,還把正在河邊洗菜的一位姑娘給嚇了一跳。

這個姑娘原本蹲在河邊,洗幾棵青菜,蔥綠可愛的青菜在清冽的河水裏洗過,越發顯得豐潤白皙,整齊地擺列在籃子裏。猛然間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姑娘呀的一聲,腳底一滑,險些要跌落到河水中去。好在身子晃了一晃,終於還是站定了,可手中的兩棵剛洗淨的青菜沒有把持住,滑落到水中,被河水帶著向下遊流去,眼看著是撿不回來了。

姑娘可惜地跺了跺腳,有些不高興,回頭狠狠地瞪了陳福星幾眼。跟在陳福星身後的幾個小孩,見這愣頭青又闖了禍,早就發一聲喊,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隻剩下陳福星一人站在河岸邊,他可不是個怕事的,隻管大大方方地看回去。此時正是下午的時光,一片斜陽落在河麵上,亂流明滅似的,照在那姑娘的臉上,光華流轉,忽明忽暗。隻見她約摸十七、八歲的年紀,兩隻大眼睛澄澈得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微帶怒容,薄薄的嘴唇緊抿在一處。也許是常在野地裏跑的緣故,活潑得像隻小獸,因此膚色並不白皙,亮亮的透著光澤。陳福星從未在鎮上見過她,這一眼,竟讓他看得呆了。

他隻管自己怔怔地看著,可那姑娘到底有些羞澀起來,哼了一聲,提起籃子,快步向鎮上走去。陳福星的兩隻腳像是長了眼睛似的,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在姑娘前後左右竄來竄去,嬉皮笑臉地問道:“喂,你是鎮上的嗎?你叫什麼名字?”問了幾聲沒回應,陳福星仍是不死心,笑道:“你怎麼不說話?若不是個啞巴,就是個沒名字的!”

那姑娘被他纏得急了,往地上淬了一口,丟下一句:“走開!”緊走了幾步,拋下陳福星,遠遠地去了。

陳福星看著她的背影,在心中暗道:“臭小娘,隻要你回頭看一眼,今生就是我陳家的人了!”隻可惜那姑娘的翠綢花襖兒在田埂上跳動了幾下,就淹沒在一片楊柳蒙翳之後,不要說回頭了,連腦後那條烏黑的大辮子都沒有動彈一下。

陳福星微感失望,改口道:“就算你頭也不回一下,我也是非得到你不可!”立下了人生誌向之後,心情頓覺輕快了不少,哼著小曲,扶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看到道邊幾叢野菊花發,心中暗道:“什麼野花野草,我的女人可比你美得多!”又見河岸上一棵綠柳拂水,想道:“怎麼那件綠綢襖兒穿在她身上會那麼好看,當真稀奇!”

福星少爺失魂落魄地回到鎮上,迎麵就碰上了關文秀,他定了定神,認出是鎮長關吉成家的兒子,咧開嘴一笑,把自行車往前一推,笑道:“文秀,來,給你玩會兒!”

關文秀大喜,把裝著筆墨書本的布包往肩上一挎,興奮地接過自行車,就在街上推了兩圈,忽地想起什麼事來,抬頭對陳福星說道:“對了,陳少爺,我剛在街上見到你們家阿丁了,說叫你趕快回家去,陳老爺快要回來了!”

陳福星不信,撇了撇嘴道:“又來這套!老爺出門賣米去了,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回不來,他們當我不知道啊!”

文秀道:“你們家人說,陳老爺托人帶了口信來,說這次要提早回來,怕是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陳福星一聽這話,氣也餒了,暗道了一聲:“晦氣!”

關文秀和陳福星玩了半天,待回到家裏,猛地想起作業一個字都還沒寫,後脊梁骨忽地冒出一股涼氣。偏這個時候,關大娘又叫住他,塞給他一大包髒衣服,吩咐道:“秀娃兒!拿去給林家娘子洗了,再回來吃飯!”

關文秀既不想去見水井邊的那戶人家,又惦記著自己的作業,磨磨蹭蹭的不肯出門,關大娘拿出一些錢來塞在他手裏,說道:“林家娘子是個苦命的人,你把這些錢給她,早些回來!”

那五口井打在了一處,正好排列成一朵梅花的模樣,因此鎮上的人都管它叫“梅花井”。石頭砌成的井沿早已被繩子磨出了一道道深溝,井水永遠甘甜清冽,就算是在大旱天,接連幾十天不下一滴雨,井水也是充盈的,一點兒也不見少,每當這個時候,梅花井儼然就是全鎮人的“救命井”。

關文秀來到井邊,林家娘子果然還在這裏幫人家洗衣服,她的背上背著一個一歲多的男孩——那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大女兒已經七八歲了,因為缺少營養,消瘦得如同枯臘一般,正蹲在一個大木盆邊,幫著母親使勁地搓著盆裏的髒衣服。傍晚水涼,母女倆的四隻手凍得又紅又紫,活像四根胡蘿卜浸在水裏。

“這是個可憐的人!”關文秀每次從他們家那間低矮黑暗,幾乎從不點燈的家門口經過時,都有一千個的不情願。婦人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眉目長得倒還算周正,但生活的苦難,命運的不幸,比別人更快地改變了她的模樣。連她自己都變得自卑起來,走路時,眼睛永遠都隻瞧著自己的腳尖,從不抬頭示人。鎮上的人沒有刻意地回避她,倒是她自己,像是害怕把黴運傳染給別人似的,躲著任何人,哪怕是在白天,她那身黑色粗布衣衫,都像是鎮上一個四處遊蕩的幽靈。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那件衣裳的前衣襟,悄然別上了一朵紙紮的小白花。她們家的男人,在兩年前,偷瞞著她,跑去投了軍。臨行前,還把家裏僅有的幾畝田賣了當路費,什麼也沒有給她留下,當然,除了她肚子裏林家的種。從那以後,音信皆無,連半毛錢都沒有給家裏寄過。半年前,文秀的父親關吉成得到消息,他家的男人早就已經戰死了。為了這事,關吉成還專門去了一趟省城,一是要打聽消息,二來,萬一是真的,也好給孤兒寡母要回一點憮恤金。消息最終是確認了,但那點憮恤金,至今仍是一點著落也沒有。

關文秀把那包髒衣服和錢都放在大木盆旁邊,小姑娘看到了文秀,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他。女孩的臉很瘦小,顯得眼睛特別大,眼神是木然的,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關文秀背著書袋去學堂時,在東門譙樓底下似乎見過她幾次,也是這樣怔怔地看著,看著一個個走過譙樓的學童,一見到人就躲到了門洞後。關文秀喜歡她的純樸安靜,衝她笑了一笑,女孩立即低下頭去,從地上把錢細心地撿起來,放在母親的手裏。

婦人的手哆嗦著,把掌心裏的錢數了數,和往常一樣,關大娘總會多給一些,她從中間揀出兩枚幹淨的銅子,舉到關文秀身前,鼓足了勇氣說道:“秀哥,拿……拿去買糖吃!”

關文秀看著她那隻被井水泡得發白的手,瘦骨支離,形同枯木,上麵滿是青筋,往後退了一步,搖頭道:“不,這是我娘給你的,我不能要。”想了想又說:“我不要,你給小妹妹買糖吃吧!”

關文秀記掛著未寫完的作業,回家的路上走得急了些,一隻腳絆在一塊翹起的青石板上,險些栽個跟頭,幸好旁邊伸出一隻手來,一把拉住了他,才沒讓他摔個狗啃泥。文秀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待站定了身子,方才看到拉住他的是一張生麵孔,麵闊口方,眉眼粗大,頰上有些微髭,穿一件半舊不新的長衫,衣襟上落滿灰塵,肩上挎著一個藍布包裹,正用一隻粗大的手掌穩穩地扶住關文秀,笑嘻嘻地問他道:“小兄弟,請問你,你們鎮上,可有一戶姓林的人家?”一張口說話,就露出兩排潔淨白亮的牙齒。

關文秀很喜歡他的大白牙,不像鎮上的其他男人,水煙抽得太多,牙齒總是焦黃的,他說道:“我們這裏有很多姓林的人家,有林二哥家,林大伯家,林三嬸家,你找的是哪一家?”

外鄉人見他說得麻利,笑道:“我哪裏找得了這許多?隻想找一家叫林大泰的。”

關文秀聽到“林大泰”三個字,眼睛一亮,說道:“林大泰?我剛從他家來!走吧,我領你去!”

外鄉人大喜,說道:“太好了!小兄弟,我可是找了好久了!”說著從包袱裏摸出一個大蘋果,舉到關文秀麵前,說道:“這個給你!”

文秀搖搖頭,說道:“我不要!”這句話今天他已經是第二回說了,在家時父母常說“光棍教子,便宜莫貪”,這句話他倒是牢牢記住了。

不一會兒,關文秀領著外鄉人來到梅花井邊,婦人和她的兩個小孩都已經不見了。兩人又走了幾步,來到林家門前,文秀扯了扯外鄉人的衣襟,指著一扇低矮的門麵,說道:“這就是林大泰家了。”

外鄉人噢的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卻不敲門,隻在門前怔怔地張望。文秀不明白他的意思,恐怕回得遲了,母親又要責備,便悄悄地離開,一路小跑,回到了自己家裏。

關大娘早就在門口焦急地張望,脖頸都望得長了。吃晚飯時,關文秀把下午遇到外鄉人等情由說了一遍,關大娘挾了一口菜,忘了送進嘴裏,擔憂地道:“他是什麼人?該不會是壞人吧!唉,這家人也真是夠可憐的了!”

文秀的父親,穀橋鎮的鎮長關吉成,一個精明的漢子,哈哈一笑,說道:“你呀!就愛瞎操心!大泰家都已經那樣了,還有什麼值得賊惦記的?”

關大娘一聽不錯,這才稍稍放了一點心,說道:“也對,那我明天抽空看看他們去!”

第二天一早,關大娘打發了文秀去上學,自己收拾了一下,來到了林大泰家裏。婦人果然還沒出門,正坐在床沿,將漿洗好的衣服上麵破損的地方一一細致地修補過去。兩個小孩擠在床上,相互依偎著取暖,身上蓋一條千瘡百孔,到處是舊棉絮的破被,時不時的因為寒冷打著冷顫。小女孩沒什麼正經名字,母親管她叫拉妹,正雙手捧著一個蘋果,一會兒拿到鼻子下麵聞聞,一會兒給弟弟嗅嗅,四隻眼睛交換著喜悅的光芒,誰都舍不得咬下第一口。

關大娘一進屋就看見了小女孩手中的蘋果,笑道:“喲,好大好鮮的蘋果,誰給買的呀!”

林家娘子見是關大娘,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給她讓了座,因為家中實在拿不出招待客人的東西,尷尬地搓著手道:“是我們家那個死鬼的朋友,昨晚來瞧過我們,問了一些家裏的情況,留下幾個蘋果就走了。”

關大娘問道:“是大泰的朋友?他是什麼底細?你知道嗎?”

婦人搖頭道:“他隻說他叫古成義,在附近的鐵路上做事,其他的什麼也沒說。”

附近在修鐵路,關大娘是知道的,這種頭上會冒煙的鐵家夥時不時地就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把鳥兒都給嚇跑了,帶出的煤渣還毀壞了不少莊稼,因此她對那些在鐵路上做事的人亦沒有什麼好感,皺眉道:“你帶著兩個孩子,自己又是個……是個單身的,既是不知道他的底細,那可得小心了!”

婦人明白她的意思,揉了揉腫脹的眼睛,小聲道:“大娘,我曉得。”

關大娘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麼,安慰了她幾句,又誇她的針線實在是好。

文秀說得沒錯,第二天,陳老爺果然回了家。一到家裏,他就鑽進自己的書房,又是寫信,又是叫人出去拍電報,還叫賬房先生把家裏的米店、布店、油作坊、酒廠等的貨和帳統統地清了一遍。幾位太太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好容易等到吃晚飯的時間,陳牧憚比平時晚了一些才進來,拾起筷子舉了舉,說了聲:“吃吧,吃吧。”大家這才端起碗筷吃了起來。

大太太茹素,揀幾樣素菜隨意吃了些,就把筷子放下,陪著陳老爺閑話。二太太端著碗假裝吃飯,暗地裏朝平時最受寵愛的三太太使了一個眼色,三太太會意,給老爺夾了幾樣他最愛吃的小菜,勸了幾杯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閑聊起路上的見聞,其他幾個偶爾也說上幾句,慢慢地就將陳老爺這次出門碰到的事給套了出來。

原來,陳牧憚這次出門,經朋友介紹,坐了一次火車,大開眼界之餘,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過去鎮上的米麵要運出去,基本都得靠水運,要不就是騾馬背馱肩挑,要翻過幾座大山才成。速度慢不說,還常常得看天吃飯,所得亦很少,有時幹脆就賤賣給外來的商人。但如果能用火車拉貨,既省了時間,又省了錢,商品不必再被賤賣,豈不是一件一本萬利的好事?

當今世道大亂,各地山頭林立,但凡能搞來兩枝槍的——短槍別在自己腰間,長槍給站崗的衛兵扛在肩上——就可以自稱司令,一船的貨,利潤越來越少。陳牧憚正為此事發愁,一想到這個好主意,不啻是天上落餡餅還正好砸在他姓陳的頭上,忙不迭地回轉家中,又是找朋友聯係車皮,又是盤點今秋的收成,準備傾囊而出大幹一場,忙得頭不點地卻又樂在其中,到晚間總算理出了點頭緒,這才能痛痛快快地喝上幾盅。

大太太擔心他的身體,不斷地勸他少喝點,其他人則是嘰嘰喳喳的,像一群被趕下河的鴨子,熱烈地議論著前些天火車嚇死家畜的事,以此證明凡是不吃草而能跑的東西全都靠不住。陳牧憚哈哈大笑,指著他這幾個婆娘,連聲道:“婦人之見!”隻有四姨太一言不發,專注地看著兒子,不斷地勸他多吃菜,把陳福星麵前的飯碗堆得跟個小山尖似的。

陳福星對什麼火車水車,以及一切車都漠不關心,自從在河邊見過那位姑娘之後,他就像失了魂魄似的念念不忘。他是陳家的獨子,全家自然都十分關心他的婚事。像陳牧憚這樣的老財主,相信“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的話,在鄰近的幾個鄉縣中,很是花了一些功夫,在略次於自已家的幾個富戶鄉紳中,好好地相了幾個閨女,要兒子去看。

福星少爺對此完全不上心,興致好時,倒也去看過幾個,說是看,其實也不過是用眼角在她們精致的臉蛋上略略停留片刻而已,興致不好時,幹脆一口回絕。在他看來,這些大戶人家的女兒,一個個粉妝玉琢,正襟危坐,像是一枝枝經過仔細雕刻的假花,雖然精致,卻無生氣,遠不如河邊少女那般渾若璞玉,天真自然。因此這兩天,他心中念茲在茲,想的都是那一條河,那一個人。沒過幾天,等陳牧憚一切準備停當,帶上幾個伴當,興致勃勃地出門做他的“大生意”去了,陳福星便又偷偷地溜出了門。

龍溪繞城而過,不發大水的時節,河麵總是靜謐如鏡,兩岸俱是竹木蓊鬱,有些花木沿河而生,春夏兩季,往往為花果所累,而俯其枝條,沉甸甸地垂到水麵上。

河上時不時地就有船經過,大都是那種把篾篷漆成黑色的烏篷船,將山裏的東西和人送到外麵去,也將外麵的東西和人帶到山裏來,在這座邊城小駐。出城的客人坐在船上,眼尖的,可以看到東譙樓向上高高翹起的簷角,過了譙樓,再過一個彎,撲麵而來一座廊橋,出了廊橋,就算是出了城了。

這座廊橋是什麼時候有的?就算是鎮上最老的老人,都已經說不上來。橋是用上好的杉木建成,上托屋蓋,通道置有佛龕,橋外有兩層重疊的雨披,飛簷上繪著彩畫,兩麵都開有軒窗,經過了多少年代,依舊軒峻壯麗。隻是有一年發大水,溪水猛地上漲了好幾尺,一艘運糧船的老船工,多喝了些老酒,又是在沉黑如墨的夜裏,糊裏糊塗地撞了上來,將石墩撞塌了好大一塊。

自那以後,鎮上的人商議,由鎮公所每個月拿出些錢糧來,請了一個守橋人,給他在橋邊蓋了一間小屋,白天看橋,晚上再點上幾盞漆紗風燈,讓往來的船隻都能看得分明。一個個年頭過去了,也虧得守橋人兢兢業業,除了上次被撞毀的石墩,其他部分倒還完好無損。

鎮上的人感激他的辛勞,便時常關照他。知道他愛抽煙袋,去外地買回上好的煙葉,總不忘記給他抓上一把;誰家有喜事,殺了豬,也會給他捎上一碗滿滿的紅燒肉。對於村民的慷慨,守橋人總是一一婉拒,實在拒不掉的,隔天也會回贈一件價值大致相當的東西。要是他們不收,老人就會變了臉色,強要對方收下方才罷休。幾次之後,鎮上的人領教了他的固執,也就不十分推辭,有時會不好意思地說道:“這怎麼好!還要你老破費!”守橋人見對方收下了,才咧著嘴笑道:“我好著哩,我好著哩,不要你們的東西!”他自己在河邊整了一塊地,種些瓜果蔬菜,養了一些雞鴨,自給自足,日子雖然清苦,倒也過得悠閑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