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個軍界的,自稱為“王司令”的願意居中調停,可是士兵下鄉,一切吃穿用度,一舉一動,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商人們扳著指頭算了半天,就算能把損失拿回來,一轉手就又得捐出一筆為數不少的“調停費”,依舊是賠本買賣。況且除了陳牧憚外,其他人損失不巨,想想耗下去也沒什麼結果,隻好自認倒黴,過了幾天,便各自找個借口散了。

陳牧憚不甘心,留了下來,四處找朋友托關係,還把陳福星從鎮上叫了來,一來身邊有個人幫忙,二來也好讓他曆練一番,知道賺錢的不易。

陳福星剛到的時候,倒也認認真真地做過幾天事,幫著父親寫信跑腿陪客人,著實讓他的老子驚喜了一回,心想就算這次血本無歸也沒什麼,畢竟家底還在,隻要父子兩人同心協力,不怕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誰知剛好了兩天,陳福星就又闖下一件大禍來。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起那個姓王的蠻不講理,越想越窩火,左右也是睡不著,幹脆偷瞞了父親,從司令部的後院翻了進去,一把火點著了他家的馬廄。好在發現得早,人倒還沒傷著,隻是把一匹馬的後腿給燒壞了。

要說別的馬倒還罷了,那可是王司令最鍾愛的一匹,毛光如油,四肢修長,出個巡閱個兵什麼的全靠它來撐門麵。如今駿馬變成了瘸馬,門麵再也撐不起來了,姓王的大光其火,當天晚上就派兵把陳家父子住的旅館團團圍住,揚言要拿父子二人的腿來賠馬的腿。

陳牧憚知道禍事終於來了,開了後窗,讓兒子踩著自己的頭爬了出去,自己被抓進了司令部,三十軍棍打得皮開肉綻,等著陳家拿錢來贖。

消息傳回穀橋鎮,宅子裏的男男女女一下子慌了神,一天到晚愁雲慘霧,哭哭啼啼,有主意的就四處張羅著賣房子賣地,老爺不在,價格上自然被撈了不少油水。

忙亂之際,關吉成忽地想起文秀的娘舅恰在當地做事,雖然算不上飛黃騰達,倒也混得有些頭臉,便急急忙忙地找了他,請他無論如何從中周旋一番。娘舅瞧在同鄉的份上,又很得了些好處,在上上下下都說了不少好話,總算將贖金打了個對折,又蓋了一間新馬廄,這才勉勉強強將陳牧憚放了出來。

陳牧憚在裏麵,連打帶氣,一下子中了風,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話也說不出了,被人半扶半抬,淒淒慘慘地回到了穀橋。這一番變故下來,把個曾經雲荼燦爛的鍾鳴鼎食之家,折騰得元氣大傷,再難複從前的舊觀。當陳牧憚回到宅中,抬頭看著那麵已經蒙了塵的金字匾額,用顫顫巍巍的手扶起跪在他麵前請罪的兒子,禁不住老淚縱橫,心中油然而生人生如夢如露之感。

關吉成和妻子說了陳家的事,話中頗有些唏噓感慨,朝廷沒有了,其實以前有的時候,也跟沒有一樣,但好在還有些鄉紳士大夫,能時不時地為桑梓謀點福利,現在陳家也倒了,今後該何去何從,他的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敲三下,停一停,又敲三下,透著些許的羞澀與膽怯。

關大娘過去拉開房門,驚訝地發現林大泰家的牽著拉妹靜靜地站在門口。這個婦人差不多比鎮上的空氣還要稀薄些,比龍溪的水還要透明些,從不多說一個字,怎麼今天主動尋上門來,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關大娘一見是她,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把她往屋裏讓,婦人躲閃著,退讓著,說什麼也不肯進去。關大娘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十分勉強,見她手裏沒有抱著小男孩,心中一沉,急忙問道:“你們家老二呢?怎麼不見他?”

婦人忽然紅了臉,忸忸怩怩地道:“他……他帶著去……去買東西了。”

這個“他”指的是誰,關大娘自然心中知曉,她有些不悅,語氣也冷淡了些,淡淡地道:“噢,那你來做什麼?”

婦人分明感覺到了涼意,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但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的:“大娘,過兩天……過兩天我就要和他在一起了,我們想,想請街坊鄰居來,為我們做個見證……”

關大娘的臉色暗沉了下來,責怪道:“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丟下這一句話,便撇下她,獨自回屋去了。關大娘是個善心人,平時說話也總是溫和的,剛才那句話,幾乎是她能想到的,最重的一句話了。不知怎麼了,她不喜歡今天的婦人,不喜歡她直視著自己,安安靜靜說話的樣子。不錯,這是個可憐的女人,稼給林大泰之後,著實吃了不少苦,關大娘以前也說過大泰幾次,但是不管怎樣,女人麼,不是都要從一而終的嗎?她這樣做,又算是怎麼回事呢?

婦人被孤零零地丟在門口,難堪得手足無措,一隻手用力地捏著自己衣服的下擺,捏得手都白了。

關文秀從門後跳了出來,站在婦人麵前,像個大人一樣說道:“我會去的!”

婦人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笑容,她用手抹了抹眼角,俯下身來說:“文秀,你真是個好孩子,不過……你來了,大娘會責怪你的,還是不要來的好。”

關文秀搖了搖頭,說道:“不,我會去的,我還要和小妹妹玩呢!”

拉妹依偎在母親身邊,感激地道:“謝謝你,文秀哥哥!”

文秀站在門口,看著母女倆向著下一家街坊走去。也許她們還會受到冷落,被人看不起,但她們的腳步是輕快的,腰杆是挺直的,不再像過去那樣,永遠佝僂著背,永遠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甚至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會向走過自己身邊的熟人微笑著打招呼,那個人顯然被嚇了一跳,茫然地看著她們,像是在看兩個完全陌生的人。

她們變得快活了,不,是變得像人了,文秀心中這樣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關吉成悄然站在了他身後,文秀抬起頭看了看父親,問道:“爸爸,她是個壞女人嗎?”

關吉成搖頭道:“她不是個壞女人,她洗的衣服,是全鎮最幹淨的,客人忘在衣袋中的東西,她從來不拿,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是壞女人呢?大家不喜歡她,是因為她沒有給她死去的丈夫守節,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貞節,知道嗎?”

關文秀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於是又問道:“可是她變得快活了,爸爸,大家都高高興興的,難道不好嗎?她又沒做錯什麼事,大泰哥難道不希望她快活嗎?”

這些問題關吉成一個也沒有想過,於是在呆了半晌後,隻好說道:“小孩子知道什麼?快吃飯去!”

兩天了,梅花井旁邊的這戶不起眼的人家,悄然發生著變化。原本低矮的門麵變得幹淨了,還刷了新漆,讓人看著就是那麼舒服,到了夜晚,從窗戶縫中透出些許光亮,雖然隻有一燈熒熒,也讓整個家都變得溫暖起來。

兩天後,文秀再來到這戶人家時,屋裏已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中間擺了一張小方桌,上麵放著些瓜子花生之類的吃食,林大泰家的換上了一身簇新的紅色緞麵薄棉襖,把她因為喂奶而顯得有些鼓鼓囊囊的上身包裹得玲瓏有致。她一見是文秀來了,連忙抓起一把花生就往他懷裏塞,文秀也不拒絕,笑眯眯地看著她,似乎是頭一次發現她原來也這麼好看。當然,她還不到三十歲,青春的年華,正是應該怒放的時節。

文秀左看右看,笑嘻嘻地道:“你這樣打扮,真是好看!”

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可也讓婦人羞紅了臉,她捋了捋頭發,說道:“這衣服是他非要去城裏給我買的,我原是不讓他去,他不聽,那麼遠的路,他走了一整天……”她平時的話很少,今天不知怎麼一下說了這許多,可能是她自己也意識到了,笑了笑,朝小廚房看了一眼,喚道:“成義,有客人來了!”

裏麵應了一聲,古成義咚咚咚地走了出來,身上依舊隻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青色長袍,腰間係著圍裙,身上帶著一股好聞的新收的糯米味道。

古成義一見關文秀,高興得一把將他摟住,爽朗地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還記得嗎?那天還是你把我領來的!哈哈哈……”

文秀似乎被他感染了,也咯咯咯地笑起來,他喜歡這樣被緊緊地擁在懷裏的感覺,關吉成成天忙裏忙外,很少能這樣抱他一抱,親他一親。他也喜歡眼前的這個大個子,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憨憨的笑,待人是那麼友善,而且他的臂膀是那麼結實,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是那麼強烈。起碼比以前整天喝得醉薰薰的林大泰要強得多,文秀是這樣想的,就像他說的那樣,隻要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又有什麼不好呢?

過了一會兒,客人漸漸地多了起來,紀婆婆來了,李老六來了,在街口做點心的吆哥來了,最後鎮長關吉成也來了,他們念著婦人平日的好,還有些許同情她的遭遇,還是來了。屋裏坐不下了,有的人就坐到了梅花井邊,女人們挽起袖子,鑽進小廚房幫著古成義一起準備酒飯。小屋雖簡陋,但因為有了一些人氣,有了一些溫暖人心的話語,而變得格外生動起來。

臨近正午,眼看一切都準備停當,大家正準備入席,這時門外來了兩個當兵的,穿著青灰色的軍裝,斜背著長槍,在門口左看右看,叫了一聲:“勞駕!這是林大泰家嗎?你們中間,可有一位叫做陸雲龍的嗎?”

大家一看來了兩個生人,都不作聲了,關吉成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拱了拱手,點頭哈腰地道:“兩位軍爺,小的是本鎮的鎮長,本鎮並無一位叫陸雲龍的,兩位想是找錯地方了吧!”

當兵的道:“這裏可是林大泰家?是便不錯,前天有人在城裏見到陸雲龍了,一路悄悄地跟到這裏,怎麼會錯?如果他不在,那就勞駕這家主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們說著撥開眾人就要往裏麵闖,關吉成攔也攔不住,這時隻聽有人喊了一聲:“且慢!”古成義分開人群走了出來,往兩個當兵的身前一站,凜然道:“我就是陸雲龍,我跟你們走便了,不要為難這戶人家!”

兩個當兵的豎了豎大姆指,讚道:“好樣的!是條漢子!上峰有命,兄弟也是身不由己,咱們這就走吧!”

林家娘子從裏屋跑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兵士麵前,連連磕頭,哀求道:“他不是陸雲龍,他是我男人古成義,求求你們,放過他吧!”她的兩個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跟在母親身後,哇哇地哭。

兵士看著這一家子,奇怪地道:“你不是林大泰家裏的嗎?怎麼反倒為他求起情來?如果不是他,你們倒是可以一家團聚了呢!”

大家都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兩個士兵一人隻長了一張嘴,回答不了這許多問題,說了半天,方才把事情大致搞明白了。

那一場戰役,打得極其慘烈,為了攻下日軍的陣地,一營的人上去,打光了,又一營上去,還是打光了。如果不是在發起衝鋒的前一天晚上,陸雲龍突然失蹤,他就應該是第二天頭一個攻上日軍陣地的那個人。接下來的故事是林大泰站了出來,是他背著大刀,一手拿著一枝長槍,踩著敵人和自己人的屍體,第一個登上日軍的陣地;是他浴血奮戰,用大刀將一排一排瘋狂撲上來的敵人砍倒;是戰役勝利結束後,戰友們的歡呼雀躍,而他和他的那些首先發起衝鋒的將士們卻再也回不來了……

士兵斷斷續續地說完,婦人兀自不信,隻不停地說道:“大泰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現在他才是我的男人!求你們了,求你們了……”

士兵看了她兩眼,看著她身上那件紅色緞麵的新衣服,輕蔑地道:“這個女人怕是瘋了,自已的丈夫不要,一心想要找野男人了!”說著就要伸手去拉陸雲龍,古成義,不,陸雲龍將手一抬,輕輕地掙脫了,一把拉起地上的婦人,不顧一切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似的,在她耳邊激動地說道:“你等我,一定要等我!等我回來,跟你過日子!”說著,捧起她淚水淋漓的臉,不由分說地在她唇上深深地印了一印,這才一把推開,跟著那兩個當兵的,大踏步走開,結實的腳步一聲聲踩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像是每一次發起衝鋒似的,頭也不回一下。

婦人的哭聲漸漸聽不清了,現在縈繞在這個叫陸雲龍男人心中的,是在總攻前的那一個晚上,林大泰對他說的每一個字——“雲龍,你走吧,你幹不過小日本,留下來也是個死,打仗的事讓我來……你走以後,有空就去看看我婆娘,我不喜歡她,是家裏逼著我們成親的,說真的,她命苦,我對不住她……也看看我閨女,肚子裏還有一個,應該是個男娃吧,我也不知道,是男娃就燒個紙,告訴我一聲……”

所以他才來了穀橋鎮,開始的時候隻是同情、是憐憫,不知怎地,到了後來就變了,每次看到她,身上就像著了火似的,就想跟她好,跟她過日子。他是經過了戰爭的人,看過了那麼多的死亡,那麼多的鮮血,才更加懂得平常日子的珍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日子,哪怕再讓他過上一天,也是不枉的了……

婦人早已哭得像是個淚人,鄉親們怎麼勸也勸不住,文秀拉著關吉成的手,央求道:“爸爸,你幫幫他們吧!”

關吉成搓著手,為難地道:“可是他……他是個逃兵,這……”

“逃兵怎麼了?為了女人當逃兵,這樣的男人才是真男人呢!”背後突然有人插了一句,關吉成愕然回過頭來,隻見關大娘正站在他身後,關吉成奇道:“你怎麼也來了?”

關大娘白了他一眼,嗔道:“我怎麼不能來?”不再理他,徑直來到婦人身邊,高聲說道:“你還不快追他去!”

那婦人被她這麼一喝,也有點不明所以,茫然道:“大娘,你說什麼?”

關大娘伸手把她從地上攙了起來,說道:“我看出來了,你是真心喜歡他,既然喜歡他,那還不快追他去?興許碰上一個青天大老爺,肯成全你們也說不定。你在這哭,還能把人給哭回來不成?”

婦人恍然大悟,心裏好像又亮堂了一樣,感激地道:“大娘,我明白了,我這就找他去!”

關大娘又道:“慢著!就這麼走啊,還沒走到,餓也餓死了你!拿著!”說著,把手裏攥著的一個小包塞到婦人懷裏,婦人剛說了一個“不”字,大娘就打斷她道:“收著!還有,兩個孩子你帶在身邊不方便,就留在我家罷,你可還信得過我?”

婦人當然不是信不過大娘,隻是剛才被她一喝,腦筋又活絡了起來,不再是懵懵憧憧,想了一想,說道:“小的那個還在吃奶,離不開我,我還是帶在身邊吧,拉妹就……”

“就交給我吧!”文秀跳了出來,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吃苦的!”

“我不怕苦!”拉妹牽著弟弟在一旁應道:“我會洗衣服,會撿柴火,我……我什麼都會!”

文秀說道:“好,那我教你識字,咱們一言為定!”兩隻小手像大人一樣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約定,但在他們兩個小孩看來,就是大大的,隻要手一握,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會變的了。

李老六腿腳不好,眼看也幫不上什麼忙,再加上最近自己也有一樁解不開的煩心事,再坐也坐不住,便辭別了眾人,獨自先回了家。長長的老街,每天被無數隻腳踩來踩去,磨得幾乎能照得見人影,李老六背著雙手,腰間別著須臾不離身的舊煙袋,在街麵上踽踽而行,像是在走自己的人生。

前兩天,陳福星意外地來了一趟,把剛剛訂下的那門親事給退了。退了就退了吧,這樣也好,原以為女兒嫁入大戶人家,哪怕不是做正室,哪怕這個姑爺頑劣些,總算還有棵大樹可以依靠,但現在都已經這樣了,以後假如陳老爺一病不起,隻靠這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撐門麵,隻怕會更糟,到那個時候,難道要讓閨女跟著他吃苦嗎?

如果不是他來,守橋人原也不知道陳家竟然一敗如斯!正應了“樹倒猢猻散”那句話,陳家的產業已經變賣得差不多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二媽和三媽又各自卷了一大包金銀,帶著孩子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大太太也帶了一個老媽子,一個丫環上山進了尼姑庵,下人們更是一哄而散,隻把陳牧憚一人,丟給了平時老實巴交的老四。顯赫了幾十年的陳家如大廈崩折,隻餘下一座老宅子,就連厚重漂亮的朱紅大門都被人拆了下來抵債,隻找了一塊破門板稍稍擋一擋風雨,一派淒淒惶惶的景象。

那天陳福星一走,初夏就賭氣似的把自己關在房裏,誰也不理。守橋人在門口叫了她兩天,就跟從前守護自己的妻子似的,守護著女兒,他心中不解,這孩子,究竟是怎麼了?

自從拉妹來到家裏,文秀便央求著父親,要把她也送到學堂去。關吉成為了難,想了半天,隻好一五一十地對兒子說道:“拉妹是個好孩子,可惜是個女娃,女娃娃是不能上學的,這是祖宗留下的規距。”

文秀隻是不依,什麼祖宗留下的規距,祖宗留下的規距也並不全是好的。關吉成拗不過他,隻好答應與先生商量一下再說,好在先生雖是個舊派人物,但還算通情達理,興許說得通。

拉妹在關家,每天跟了關大娘,不是忙這個就是忙那個,總也閑不下來,倒像是家裏多了一個不要錢的長工似的,語又不多,因此關家上下,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關大娘怕把她累壞了,總是叫文秀多陪陪她,於是兩人便常常結伴到鎮子口玩耍,興許有一天,在那條通往外麵的小路上,就能看見拉妹媽媽帶著弟弟回來的身影。拉妹雖然從來不說,但文秀看得出來,她思念母親,思念弟弟,也許還思念著某個人的心思,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在路過鎮子東麵那座譙樓時,兩人總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牆根底下。在那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陳福星新支了一個攤,賣些洋堿香胰子、杏核涼眼藥之類的小玩意兒。開始的幾天,他總是將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一言不發,沉默得就好像他身後的那麵牆一樣。偶爾才露出臉來透透氣,看到文秀他們走過,也不言語,隻慘然地一笑,便算是打過招呼了,如果把那一笑拿去,實與一個陌生人無異。

這樣的日子真漫長啊,這幾天,陳福星幾乎天天晚上都頂著星星回到家中,叫母親熱一下剩飯剩菜吃了,倒頭就睡,連悲傷一下都來不及。每次當他睡著,四太太都會悄悄地來到他房裏,坐在床沿,細心地幫他把薄薄的棉被掖好,看著月光下兒子疲憊的臉,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日子是不如從前了,但好在自己愛的人都還在身邊,老爺不會再離開自己了,雖然話說不出,但每次看她的眼神中,卻似有千言萬語。兒子每次出門,她也不要再提心吊膽,家垮了,倒像是卸去了她心裏的重擔,日子過得從未像現在這般平靜。她有時自己想想都會笑,命運的安排,總是讓人這麼捉摸不透,悲歡交集。

日子再艱難也總會慢慢過去,在大家都不曾留意的時候,陳福星的那個小攤前開始變得熱鬧起來,穀橋鎮的人家在吃晚飯時也多了些聊天的話題:

“孩子他爹,今天譙樓底下那個人居然叫了我一聲,倒是把我嚇了一跳,嘖嘖,看他們的樣子,興許過得還不如我們家呢,這命哪……”

“媽媽,你再給我兩角錢,今天小寶在譙樓那裏,隻花了兩角錢,就猜中了一個好大的麥牙糖,明天我再去,我一定會猜中的……”

……

不管鎮上的人怎麼議論,初夏和父親依舊守著那座廊橋,閑時種點菜,養些雞鴨,似乎漸漸地忘了陳福星,和他從前的那些事。隻是在路過譙樓時,初夏會不自覺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牽著她似的,目光會情不自禁地朝牆根底下瞥上幾眼,那裏有陳福星的叫賣聲:“凡士林,雪花膏,買的買來捎的捎,沒有瓶瓶拿紙包——”抑揚頓挫,煞是好聽。

有一次,初夏聽得入了神,眼睛看著這邊,腳還在往前走,險些撞上在前邊等她的李老六。守橋人暗中歎了口氣,說道:“初夏,你去幫我買瓶萬金油吧,嘿,前些日子,隔壁村的貨郎高來的時候,我就沒舍得買,現在想想,還怪好用的!”

初夏搖搖頭,輕聲道:“不,我不去,你想要,你去唄!”說是不去,可她腳上的鵝黃緞鞋就仿佛和街麵粘在了一起似的,就是不往前挪一步。

李老六從兜裏摸出一些錢來,塞在初夏的手裏,說道:“傻孩子,我腿腳不好,上上下下的不方便,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初夏這才接過錢來,不放心地說了一句:“那你可一定要等我!”

李老六在路邊尋了個條石坐下,點上一袋煙,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初夏這才將額頭散亂的幾根頭發捋了又捋,拉了拉身上那件翠綢花襖兒,緩步向著譙樓底下走去。

陽光靜好,守橋人李老六安靜地坐在條石上,眯著眼睛看著周圍的拱橋小巷,愜意地抽完一袋煙,既適意又暢懷。他遠遠地看著初夏和陳福星細細地交談,陳福星不知說了句什麼,兩人一起笑了起來。他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初夏還是沒有回轉來。他們家養的那隻大黑狗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主人身邊鑽來鑽去,李老六摸著它頭上又長又密的毛,半開玩笑地對它說道:“老夥計,又剩下我們兩個老東西了喲!”大黑狗像是聽懂了主人的話,嗚嗚嗚地低叫了幾聲。

李老六看著大黑狗已有些渾濁的眼睛,正想說:“你也老了。”這時就看見大黑狗頭上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他湊近了些,細心地撿了一個出來,托在手心裏看,是一粒晶瑩剔透的雪花,被手心的熱度一烘,很快就化成了一滴冰涼的雪水。

下雪了?在這個地方,這可是極少見的事啊!果然,天上陰雲垂布,小小的雪花紛落,灑鹽飛絮似的,十分好看。雖然雪量很小,大多數剛到地麵就已經化而為水,但已足夠令穀橋鎮的人們興奮莫明了。不遠處,關文秀和拉妹歡呼著,跳躍著,用外衣接盛著天上落下的每一片純白的雪花。再遠一些,初夏和陳福星也忘記了交談,陳福星抓下一片片雪花放在手心裏,讓初夏挑出其中最大的一片,渾然忘了她是來買東西的。在這一刻,小鎮的人們忘記了生活帶給他們的苦難,在這一刻,他們全都變回了孩子。

似乎在嫌這場雪還不夠熱鬧似的,有人拿出鞭炮放了起來。是啊,馬上就要過年了,這樣就又過了一年,李老六聽著不斷傳來的鞭炮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起了上一次看雪的時節。那時候,他剛有了初夏,趕著大車在回家的路上。車後坐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子,他回過頭,看到初夏的娘抱起那個小小的女娃,捏著她小小的手衝著他招著,雪花紛飛中,兩張紅撲撲的臉愉快地笑著,那情景,多麼美。現在,匆匆十幾年過去了,自己再也不能像文秀和初夏那樣,跳呀,叫呀,再過十幾年,眼前的他們是否也會像自己一樣,坐在老街的一角,想著處,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