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有人來請掌櫃的,說是嘉怡的母親何老夫人叫她去正堂見客,韓三島問了問客人是誰,原來就是他才提到的警備司令部少校副官蘇同甫。
何老夫人已經與蘇同甫說了一會兒話,呂嘉怡一進來,就看到一個年輕軍官端坐在椅子上,長臉俊目,穿著筆挺的軍服,一見她進來,就站了起來問好。嘉怡常著男裝,又喜歡把頭發像男人一樣整齊地向後梳,打成長長的辮子,露出明亮的前額,偏又生得眉清目秀的,蘇同甫有點吃驚,不免多看了兩眼,她便不喜歡他看自己的樣子,淡淡地打了招呼,就在母親一側坐了,聽他們說話。
老夫人正在說道:“這麼說,當真是嘉怡的堂叔叫於飛去倉庫幹的?”
蘇同甫正低了頭沉思,老夫人乍一發問,有點恍惚地道:“啊……老夫人說的是誰?”
老夫人笑笑,說道:“我說的是嘉怡的堂叔,他也姓呂,按理說我也要叫他一聲堂弟的,他是怎麼說的?”
蘇同甫說道:“令堂弟如今正在司令部,已自承此事,絕無可疑,隻是他說的……確是有些說不出口。”
何老太太說道:“這裏都是自己人,你隻管說,不妨事。”
蘇同甫這才說道:“那好吧,令堂弟總是在說——我和堂兄從小一塊兒在這運河邊長大,一起進的學,後來他娶了何家小姐,才有了這間過塘行,我自認為並不比他差,可為什麼,我什麼都爭不過他,生意爭不過他,女人也爭不過他——老夫人,這是他的原話,同甫聽不明白,所以吩咐了下去,這是機密,誰都不許往外去說。”
何老太太說是“老”,其實亦是氣度幽嫻,稀稀的幾根前劉海,薄施脂粉,可還一點兒都不見老,聽了蘇同甫的話,臉上竟也有些羞澀之態,抬手理了理鬢邊的頭發,掩飾了過去,輕咳一聲,說道:“嚴司令常在我麵前提到你,說你既有勇又有謀,我聽得多了,今天也是第一次見,果然在年輕一輩中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了。”
蘇同甫回道:“其實司令與家父乃是同年,我自小時候起就常常在一起來往的,因此才被格外地看重了。我這次來,就是想請貴行的棧司於飛,以及管事的鄭瀉,一同回去問個清楚,也好了結此案,請老夫人行個方便。”
何老夫人皺眉道:“既是公事,這方便是一定要行的,隻是你將於飛帶去也就是了,為何還要把我家管事的一並抓去,他又與此事何幹?”
蘇同甫一時回答不上來,有些話,他寧願藏在肚子裏,不想當時就說出來,因此隻道了一聲“這個嘛”,便不再往下說,何老太太歎了口氣道:“這間過塘行雖然不算大,但是裏裏外外的事情倒也不少,隻剩下我和嘉怡孤女寡母的,有許多不便之處,你總不能一個男人都不給我們留下。這樣吧,我也不讓你為難,鄭瀉算是我保下的,你回去跟司令說,我會好好地盤問他,要真與他有關,不用你來,我自會親自將他五花大綁交到你手裏,你看怎樣?”
蘇同甫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說道:“我本來想請大管事的去隨便問問,老夫人既這樣說,那就最好,司令他也不會不給老夫人這個麵子。”老太太聽了,又高興起來,叫韓三島去帳房拿了五十圓錢給他,蘇同甫推辭不得,隻得謝了。那於飛聽到了消息,想要逃,在半路上就被截了回來,扔在運河裏的木棍和鐵鍬也被撈了起來,丟在他麵前,頓時腿軟得走不動道,眼淚鼻涕肆意地流,被人一左一右地架去了警備司令部。
呂嘉怡親自送蘇同甫出來,被這件事一耽擱,這時早已過了午間,街上行人漸少,蘇同甫用手指著遠方的一處煙塵抖亂、號子聲此起彼伏,問她道:“呂掌櫃,你見過修河嗎?”
呂嘉怡噗的一下笑出聲來,說道:“這條河年年淤、年年修,我在還沒記事的時候,奶媽就抱了我去河堤上玩,怎會沒見過?”
蘇同甫摸了摸帽子,說道:“是了,我忘了,鬧了個笑話。”
呂嘉怡問他:“你提到修河的做什麼,是不是有事要對我說?”
蘇同甫有些訝異地看著她,呂嘉怡隻背了手依舊往前走,蘇同甫緊走幾步追了上去,仍和她並肩,說道:“不錯,你可真聰明,我就是有心思,也瞞不了你。”
呂嘉怡指著不遠處一座石橋道:“過了這座橋,就是一段河堤,那裏人少,我們可以上那兒走走,不過天快黑了,你還要送我回來,母親不讓我一個人走那麼遠,尤其是跟一個男人,今天算是破了例了。”
蘇同甫自然是滿口答應,臉都開心得發紅,走過古老的石橋,運河水就在他們身邊緩慢地流淌,水平如鏡,隻有在轉彎處才有急流,拍打在堤岸上,水花濛濛,激起脈脈凝碧。兩人履聲輕微,並肩而行,四周靜寂無聲,像是走在了舊日的時光裏。
“蘇副官,其實今天一早,劉長林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不怕你笑話,我急得都快哭了,行裏的現錢都代繳了‘頭寸’,如果不是母親有主意,這一關無論如何都過不了,我心裏,對她真是有說不出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