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瑜呀,我在平時就對你流露過感激的意思。我本夠不上在這世上有什麼非分之想;能夠和你通通信,已經是感激涕零!你放心吧,涵瑜,我怕委屈了你,很欣幸你有這樣的一位林君。或者將來還有比林君更優越十倍的一位情人。
我的家世曾再三對你說過了,家裏雖是有許多人讀書,但我的兄弟都是農民,滿身有牛屎臭的農民。換句話說我就不是世家子弟了。在大學畢業,家嚴就沒有這種力量。我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決心。到法國去做工,前幾年倒是很想去的,至於到美國去留學,得博士,我卻不敢有這樣的夢想。因為種種的緣故,我不敢和什麼女學生談戀愛,沒有這些好聽的世家,留學,大學畢業等玩意,我見了女學生是永遠抬不起頭的。
前幾年,我每次由學校回家度寒暑假,父親母親常常對我說某人來說媒,姑娘像貌怎樣,人品怎樣,也讀過書。媒人再三的麻煩,隻征求我的同意。我常常一笑,把這問題拋開。有一次,父親說有一個師範畢業的女學生,問我要不要。那是一位有麵子的親戚介紹的。那女學生家裏還有錢,是一個寡婦的惟一的寶貝。我心裏跳了一跳,覺著很高興,但又覺得這總是非分的事。我在省城裏讀書時,對街上的來往的女學生,從來不敢正視的。覺著她們是時代之花,是天上的仙子,無產階級結婚,這中間是不能有這般仙子的。那幾年我常常有這樣的思想。我父親呢,也覺著農家養不起女學生,家裏也不請老媽子的,難道要母親去服侍媳婦嗎?於是,我從此聽見人家說女學生,便不願意聽了。於是那使我心裏跳了一跳的女學生便不久成了營長夫人。我那親戚還時時無聊的對我表示惋惜。
涵瑜呀,我對女學生的念頭是這樣的,現在依然是這樣的,我對於你,心裏已經跳過好幾跳了,雖然我不過是你一位朋友,但是自從接到你這次的信,承認了林君所告發的“殊屬不成事體”是勢理之當然以後,我心坦然,坦然,永遠的不會心跳了。你放心罷,祝你多方的快慰!
皮克十五
涵瑜:
接讀你十五日的信,使我悵惘的追悔。為著我,破裂了你家庭間的和睦。為著我,你便不要那世家出身的林君教你的英文,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你要這樣的來安慰我,不過使我心裏難過罷了。你哥哥要檢查你收到的信件,這很好,我寫給你的信並沒有觸犯戒嚴條例的語句,不怕他以軍法從事,盡可乘此機會把所有的信都拿出來傳觀,表示我們的清白。那怕什麼。
我倆時時通信,除學校當局以外,大概有許多人知道。我也曾告訴父母,他們聽我自己作主,不過要慎重些。我對於他們的態度非常的感謝。
討婆娘,在我覺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從來不曾有這樣的打算。討男人,我倒是希望有這樣的一個女子討我去,但是還沒有到時候呢。我以為起碼這是二十五六歲以後的事。因為要過相當的時期,女子的學問才有相當的修養,體力才有相當的發育,意誌才能堅定,然後她才能養活一個男人,養活將來的子女;或者萬不得已時,要男人也負擔一部分生活費也行。這不是笑話,因為我是能力弱的男子,不能不一反以往的習慣要婆娘來豢養。如果像從前一樣,要我來負擔婆娘和子女的費用,我便是負了千斤的走不動的羸騾,徒然悲慘的喘氣。這不是笑話,我那裏理想的婆娘應該有這樣高的地位。即令退一步講,我的婆娘也不能像從前的女子一樣。她應該和我一道到工廠裏去,找尋自己的麵包,早晨相互的握手道別,晚間仍然歡聚的抱吻,夫妻間相互的義務,除了快樂的晚上同眠以外,其餘是不必談的。
我將來討婆娘,或是一個女子討我做男人,我不願交換戒指首飾,因為我沒有這樣多的洋錢。我不願在結婚的那一天打鑼打鼓故意使不相幹的人知道。因為鑼鼓是擾人清睡的東西。我更不願在牧師前麵發誓,或是當著許多人的前麵行禮,因為這全是假的。如果沒有這些玩意,將來我的婆娘要散夥時,沒有這些禮教纏住她,不讓她自由的他去。涵瑜,我講的這些話,不知你讚成否?
十六
涵瑜:
你對於我十七日的信表深切的同情,我很感慰!那末,我們將來就向這條路上走去吧!
像片我已於昨天取出。我看照得很逼真,我舍不得她,把在手裏看了又看,心中潮湧了萬千的情緒。我記起我是一個鄉農的兒子,現在竟成了漂亮的西裝少年,還依傍著一位天仙般的女學生,這何等欣幸啊!但是不知怎的這張小照由我的淚光中透過,竟是在霧中一樣,含糊得可怕!隱約得可怕!涵瑜嗬,這小影中的一對,他們果然的是這樣永遠相依傍著嗎?我興念及此,不禁全身顫栗起來!
昨天晚上,我又將像片拿出來把玩,我忍不住,對你侮辱了。我應求你的原諒。我把玩了以後,隨即用鋼筆在小照上寫了些小字。這些小字很模糊的,現在我把它抄在下麵:
仔細看,你像貌端詳,那有半點輕狂!蓬鬆的發兒,淺淡的衣裳,勝過那黛綠凝紅豔麗妝!男才女貌不相仿,你委實錯認了我皮郎!唉,我一刻兒不見你,心坎兒上總悒怏!那值得悒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