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午飯,法楨和母舅老賬房同桌膳食,母舅還談些家常給他聽,老賬房隨時插進幾句話。甚麼和族人淘氣咯,婚喪的應酬多咯,租米收不起咯,一類的瑣屑。法楨不十分聽得明白,他對於這類事情從未用心過。他們三人,顯然是不同的三個時代裏的人:母舅幹癟得隨時有垂斃的可能;老賬房雖說老,但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的人,一股小城市的商人氣派;而法楨是另一種形式裏的人。他們雖然圍著同一食桌,而他們的氣味,則各各不同的。
膳食完畢,老賬房被招去算賬了。一個女仆進來收拾碗盞,法楨無意之間看了看她,心裏不自主的撼顫起來,怎麼有這樣的樸質得異乎尋常的鵝蛋臉女子;他不敢再望她了。等到收拾舒齊,他問母舅:
“她是誰家的,新來的嗎?”
“她是阿貴啊,難道你不認識的。”他的母舅一頭裝著翰煙,一頭說。
“沒有看見過!”
“哦,哦,她來了二年了,哦,二年裏你沒回來過。”
“是喲,沒有回來過。”他替母舅擦上火柴。
“她就是阿姆的女兒啊!”母舅提高了聲朗說。
“阿姆的……嗎?”他抬頭想了一想,阿姆是他的乳母啊;在他的印象中已很模糊了。
“阿貴倒很乖巧,活像阿姆。”母舅說。
“阿姆呢?”
“她早早死了,你不記得了嗎?”母舅的話聲裏帶些愁苦。
“早早……”他記起了,在他十一二歲的時候,曾有阿姆死的一回事。
“她就是死在這裏的,因為她撫育你周到,你還替她披麻的。”
“阿姆家裏還有人嗎?”
“阿貴的父親,就是那個製酒的人,常來走走的。”
母舅銜了長長的煙管。靠在比他年紀更老的太師椅上,一呼一吸用力地抽著;兩眼陷得深深的合攏了,他似乎要入睡的樣子。法楨不再追問下去,他隻是在這廂房裏輕輕踱步,一陣頭暈,那些鵝蛋臉又追趕上來了。
法楨生出來的時候,母親就產後死的,阿姆撫育他到她死的時候為止。阿姆像親生母親一樣地寶貝他,他提起了這些事,他很記掛阿姆;阿姆隱隱地像還在他的左右,他流著眼淚。從阿姆死後覺得人世間不曾有過一個和他親近過的人,在這無邊無際的人海中,他是被遺忘了的孤零零的一個。
他回到家裏過了一個禮拜了,一切事情阿貴給他照料得還好,他已習慣了些。平日不是和母舅談話,便是閱讀帶回來的小說集和文藝雜誌,勉強消遣得下;這還是表麵的話頭。法楨精神上無節製地緊著鬆著,有時一個人藏在房間裏低泣,有時一個人做出手勢像和人家談話的樣子;這證實了他患有悒鬱病,或害著更奇怪的病症。
這幾天天氣非凡炎熱,法楨更添了一層悶煩而頹唐起來;心裏又這般那般地起伏不寧。他有時藏在房間裏不想走動,有時無意識地去探望阿貴的操作。阿貴這個影子,印貼在他的頭腦裏,時時起出一種無可名狀的糾纏。但是他看見了阿貴,又不怎麼了。那天,金色的夕陽零落地鋪在後園,阿貴坐在矮凳上,把市上買來的幾條鮮魚,攤在一方破席上剖挖漂洗。在她旁邊,一個木製的水桶,一個鉛皮的水盆,恰好顯出這些什器是和她十分調和的。法楨走到園子裏,在葡萄棚的近旁,低頭盤轉。他偶然流盼阿貴,她那些蓬鬆的頭發,一尊半橢圓的豐潤得毫不雕琢的鵝蛋臉,活奕奕地躍上來,和他心中隱秘的動彈合拍著;使他搖顫得腳踵不穩。他克製了後,再流盼她,她約莫有二十三四歲了,他想,她那一雙露出的嫩嫩的臂膀,被印著小花的白布衫繃住的兩顆微微隆起的乳房,是活活的一種鄉土的美。當她一雙水樣的眼睛無邪地向他拂掃的時候,突有一股乳蜜的香氣,蕩漾在他的鼻際;他忍不住了,身體不自在地往葡萄棚上一靠,枯了的竹架就響出沙辣辣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