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楨走進洋食店,客人似乎滿座著,他心裏免不得起了一陣沮喪;而裏麵還算俏靜,這又使他放心了下去。他對麵的一桌,坐著一個洋裝打扮的紳士氣度的人,他所記掛的鵝蛋臉的那位女侍,坐在他的旁邊;聲音不高不低地在互相蜜語,似乎在談論人家的家常,又似乎在討論甚麼問題。法楨眈眈地看她的側影,一蓬疏疏的頭發垂在她的耳際,越顯出臉蛋的勻整,她的眼像流水般的動著,她的笑多麼嬌媚而莊嚴,她的談吐又多麼婉曼而有彈力性的。
他對於那個紳士氣度的人,非常憤恨。他一頭吃食一頭聽她講話,在她笑聲作出的時候,他的心兒也隨著卷縮起來:他真是著急!他叫的菜飯差不多要吃完了,但她仍舊和那個紳士氣度的人談得起勁,她似乎沒有意思要求親近法楨。
法楨吃食完了,眼看鵝蛋臉的女侍對他還沒有動靜,她和我有什麼關係?他想。不由得心裏擠出一陣苦笑。於是他舒適了一回,無意識地向紳士氣度的人瞅了一眼,走出這家洋食店。
走進了迷惘的街市,鵝蛋臉的影子顯現到他的眼前了;帶著嬌媚的笑聲,有彈力性的談吐聲,浮動在他的耳際了;法楨像是喝醉了酒,腳步搖蕩得有些擺不著實。他盡力抵製,心裏計較了一下,便決定揀一個不是禮拜日,再往那爿洋食店去。
當夜,法楨身體有些發熱,在錯雜的昏亂的似夢似醒的高度昂奮中,他明明白白記得有一個鵝蛋臉的女人,抱住他的脖頸,和他偎著臉,和他吻香,和他交替舐吮舌尖。
法楨近來似乎得了一種離奇的病症,似乎是頭暈病,但他不覺得身體上有怎麼痛苦。或者有魔鬼附身,他這樣想。不論在寓所中在街市上,偶然間眼前一閃,變了樣子,就有一片一片的鵝蛋臉遊泳上來,但僅僅是一瞬間,他又清醒了。這樣刹那間的暈眩,每天一次二次三次不等的,這可奇怪了!因為他是學科學的人,後來也就不相信有什麼魔鬼的話。
閱讀小說也沒什麼恒心,走出去又恍恍惚惚,法楨一天一天地頹喪起來了。一種鵝蛋臉的隱秘,閃現在他的眼前,甚至蠕動在他的心裏,他懷疑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戀人。他推算上去,在日本五六年,不會和女人交接過。在國內學校裏,在家庭裏,生來就和女人不近情的他,從沒有過這麼一回事。親戚當中,也找不出鵝蛋臉一類的女人。他推想到這裏,眼前又暗起來,一片一片的鵝蛋臉迎上來玩弄他了;這真是使他不得要領的。
電燈亮著,他清清楚楚在寓所的房間裏,四周一無所有。
法楨被幻象和隱秘時時牢籠著,他的氣質漸漸轉換到悒鬱性的了。
三
這一年暑期法楨回國,打算在家裏休養若幹時日。
他在上海住了兩天,便乘杭州車轉坐小輪船回到老家,法楨的家,隱在比較繁盛的一個市鎮裏,是一家破老的從他祖上傳下來的寬敞的住家,有五六個廳堂,有一所荒落了的家園,那些近房的族人分住在這所住家裏。屬於法楨一家的那個院子,有一座廳樓,有東西二麵的廂房,和後麵照樣差不多形式的幾間房子。他的父親在北方做事,幾年中難得回來一趟的。他的哥哥在鐵路上做事,是另外有了家庭的。他的母親早早故世了的。這院子裏隻有他的年老的母舅住在這裏照管,還有兩三個女傭人,一個收租的老賬房,一個老仆人。法楨三年不回來了,他這次回來雖然沒有抱怎麼熱望,但總算是有他的家的。
素來和家沒有甚麼感情的法楨,這次回來居然是主人的樣子了。他對於空洞而零落房屋,和破碎殘廢的那些幾世紀前的什器,禁不住起出一種追懷的感傷。假使他是一個文人,他想,他一定能夠寫一筆纏綿悱惻的文章來。他走到後園一看,一架嫋著一半枯樵一半發著葉青子的葡萄棚,一泓幹涸了的淺池,兩畦傭人耕種的菜田,一片光光的場地;此外亂石、蔓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這個園,和從前還是一樣的結構,不合時代。他想。法楨這樣無目的地撞著衝著,而在迷蒙中卻感到這家多少有些東西會給他的。他在潛意識裏追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