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什麼事喲?”阿貴站起來驚惶地問。

“沒有什麼,踏了一個空陷。”法楨清醒了,臉上不好意思地紅映著。

“那個棚不好了,要教老司務來紮紮才好。”阿貴一壁把魚收拾起來,一壁對自己說。

“這些東西毀掉了算了,用不到再紮……”法楨審視塌下了的一部說。他似乎還沒有說完,阿貴就走進去了。

法楨繞到有亂石蔓草的一條小徑上,獨自欠伸了一回。他聽得草叢中有促織一類野蟲的叫聲,他頓然憶起幼小時候,阿姆曾經劈了些高粱莖,編成籠子,捕了那些野蟲關在籠子裏給他玩弄。這多麼值得貪戀的事啊!天氣和他的心情一樣的漸漸暗淡起來,他再不忍在這裏盤桓了。

晚間天氣還是異常悶熱,法楨晚餐後,洗了一個澡,神誌覺得清爽了一點。在庭院裏和母舅老賬房閑談了一晌,他們各自去睡了。法楨一個人坐在庭院裏,對天空的疏星,出神了一回,覺得這庭院,是密不通風的,他便端了凳子,移到後園的光場上,這裏有些稀薄的涼風。

法楨枯坐了許久,躲在遠處草叢裏的野蟲的叫喊越發喧鬧了;使他生起撩亂朦朧的感覺。他站起來踱了幾個周轉,月亮姍姍地湧現起來;這使他提了提興會。他抬頭望著那些挑石子的星,挑燈草的星,都移動得遠一點了。他想起幼小時候,抱在阿姆的懷裏,阿姆望著月亮指給他說:那是亮亮婆咯,又指著那些星說那是什麼咯,那又是什麼咯。雖然似乎離開很遠的年代了,而這種景象在記憶裏展開起來,使他刻骨地傷痛。他不住的流淚,他把臉沒入在兩掌裏悶泣,他情願縮小年紀蜷伏在阿姆的懷裏。病苦孤寂種種不如意的事一起映現起了來,溶和在淚水中,許久許久才回複。

法楨揩幹眼淚,覺著時候已甚遲了,端了凳子匆匆走進去,經過後廂房阿貴的房間,他不自覺地停住了足步傾聽。門縫裏的一撇燈光閃在他的眼間,一陣頭暈,使他心兒直蕩。凳子從他的手裏磡的一聲掉下去,他吃了一驚醒過來,把凳子安放到廳堂裏,懶懶地往樓上睡去。

法楨睡在床上有些發熱,轉來側去總是不稱意;胸膛裏的跳躍一陣一陣地旺急了。離他一丈多遠的那盞暗淡的洋燈,發著紅光,慢慢地化大,化大,幾乎滿室通紅了,還在化大,化大,而每一個火焰裏映著一片鵝蛋臉,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一批一批的鵝蛋臉湧上前來。

法楨褰開帳子,坐在床沿上,畏怖得身體像在發燒,而那些鵝蛋臉越發靠近他了,他跳起來,拔開房門奔出去,一直奔下樓去。他猛烈地在暗黑中踢腳抓手,摸到後廂房,闖進阿貴的房間,他在急促的呼喘聲中倒了下去。

事情是第二天發現的,法楨歪斜地睡在阿貴的床上,在不省人事地喘息著,發著熱病。而阿貴不知甚麼時候出走的,在這住家裏沒有她的蹤跡了。這事情引起滿族人們的驚奇,甚至轟傳到全鎮,變成了街頭巷裏談論揣測的一種好資料。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