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醫院十來丈就是植物園,那些探出在籬笆外的林木,嫩青青地像矜持的少女之姿,有條理地展媚著。一種仲春的吹息和著陽光,送到法楨養病房間裏,使他鬆爽而平和。

法楨把穿的和服端正了一下,踱出房間,倚在樓欄上;聽得遠遠地植物園裏冒起的一片孩子們捉迷藏,賽踺子的喧聲;他埋藏在胸條裏的無名的興會,也禁不住提了一提。隨即,他呆下了。要是沒有病,他想,這時候怕也是在植物園裏吧,坐在草地上攤開Note Book(筆記本)掏出削尖的鉛筆,按住細方格子預備他的學年考試了。

不,往時是學年考試,逢到學年考試他總是這麼做的;看看孩子們的遊戲,做做自己的功課何等舒適。今年是畢業考試了,並且日子是迫近了;有了病,他應該畢業的事就生問題。這什麼好啊?他想到這裏,有些不自覺的著急。

法楨憑靠樓欄移左移右地走動了一歇,清清楚楚地兩個月來的病苦,顯現在他的記憶裏。他對學校像有些厭惡了,尤其考試一類的事,他覺得最麻煩不過的。要是不專習數理這一科的話,他想,這病或許不會牽長到兩個月,甚至不見得會害出這種病來。他這麼一想,略有點懊喪。

還是幸氣,畢業不畢業去計較甚麼,病總算是好了;法楨轉念到這裏,心的纏縛立即寬緩了下去。他回到房間裏,照例翻出遊記小說一類的書籍閱讀;這是醫生給他的指示,他雖然不大歡喜,但為早些痊愈的希望所攀住,他也順從了。

法楨本來是一個拘謹的人,他忠於他的學業,為留學生中所罕見的。在物理學校裏,他的成績超過同班的日本人,得過學校的獎狀。這學校裏有四五個中國的同學,都尊他為數學大王;無論甚麼難的問題,經他轉了幾個念頭便解答出了。他另有個稱號叫做牛角尖裏的學者,因為他除了整天的心裏集注在數學以外,從沒有過像一般人所歡喜的或音樂,或電影,或體育上的遊戲,或旅遊,或玩女人一類的情事。他又是一個冰冷的人,除了稀少的同學們有時求教他關係學業上的事體之外,他簡直不和人家來往的。

法楨的病全好了,他可以出醫院了;醫生叮囑他暫時丟了他所侍奉的學業。他近來閱讀小說遊記,本已領略了些和他從前所棲息的不同的世界裏的趣味,把學業擱置起來,他雖未全部同意,但似乎不十分固執了。

這是他第一天回到寓所,六席鋪的房間裏,一張短桌,一方坐褥,一個火缽,一頂書架,一盞吊在空間的電燈,還是像從前一樣的簡單,一樣的和他客客氣氣。隻有散在席上的幾冊小說隨筆,是他新添的家私了。法楨盤坐在短桌之前閱讀島崎褹村的小說;他有與會地點了點頭,隨即拍了幾聲掌,那個使女上樓來了。

“Kimitchian,給我端水來!”

“Hai!”

使女端了一盤杯子茶壺,跪下來放在他的座旁。

“趙先生,你瘦得多了。”她斜看法楨帶笑地說。

“是嗎?你去借麵鏡子來給我照照。”他掩了書本,站起來默默地等候使女。

法楨接過鏡子,放在短桌上,他彎下腰去照見自己的容顏了。什麼這樣瘦削得兩頰和兩太陽穴像被捺了一捺的樣子,連自己幾乎要不認識了,他意識地驚異起來,三十歲還未滿啊,他想,枯憔替代了他的青春了,他禁不住起了些感傷。使女等候在紙窗外,格的笑了一聲,他忙急直起腰來把鏡子交還給她;而他臉上已漲得紅紅了。

女人,在他是討厭的東西;尤其像這使女一股流俗的氣品,活印在她的聲音笑貌裏。法楨又聽見這使女在隔壁房間裏,和姓何的寓客,酣聲吊氣地作出不雅潔的笑談;他握緊拳頭,哼出了一口沉重的歎息,他氣憤得多麼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