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換車的地方都忘記了,等到他覺察,已經過了頭幾站了。他率性遠兜轉從另一交界的所在換車,那女人沒有理會法楨的焦灼,先自鑽出人叢了。
法楨排列在稀朗朗的遊客的隊伍裏,向傾斜的山坡走上去;快要走上高原了,遠近一樹一樹的櫻花,另構成了一個世界。那些散在的紅男綠女,起勁的,頹疲的,幽閑的,謔浪的,各種各樣的風調,一麵一麵的顯在他的眼前;但他總不能稱心悅意下去。他走轉了一下,所謂櫻花,在他是覺得平淡無奇;他走近了一所建築一望,門口有一塊“法蘭西繪畫雕刻私藏展覽會”的牌示。
這事情沒有玩過。他想,於是花了五毛錢購券入場。
這裏右麵一曲尺的三間房間,是陳列的繪畫,法楨依了路線走進第一室,那些掛起的零屋小鏡框,紅紅綠綠糊糊塗塗,簡直莫名其妙,他似乎有些失望。走進第二室,有些比較光潔一點的風景畫。倒還可以,他想,他略略看了一歇;但仍覺得於他是無所謂的。到了第三室,那裏陳列著幾件大鏡框裏的裸體畫,他心裏有些害怕,麵上慢慢地熱漲起來;那些斷斷續續的頭頸、長發、臂膊、乳房、肚子、臀尖,湧現在他的眼前,使他蒙了一層俏皮的不安。
他站停了,他站在一個半身女像之前,清了清神思觀賞她;他把目錄一對照,那是勒拿阿的作品。這個有一點道理啊,他想,似乎看的過分長久了,他自己覺察著。
法楨依了路線折回到左麵的一曲尺裏,這裏三間安放的是雕刻。房間不十分透明,要是有了蠟燭火,他想,小時候跟著祖母進有十殿閻王的廟裏燒香,也是這麼一回事。他沒有意思把一件一件的小雕刻品細看,轉動了一過,一直跑進第三室,那裏更不像樣子了,那些缺腳斷臂的大雕像,類乎一些殘疾者大雕像;有幾個凶猛的壯士的雕像,他想,也不過把山門裏麵的金剛神像塗了塗古銅色,他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他退出去的時候,那件一手支撐頭部而側睡的一個女雕像,似乎對他笑了一笑,他不留神地細看下去。咦,這個有點意思,鼻頭、嘴巴、脖頸、胸膛、乳房、兩條腿拚成的一縫,一個活活的西洋女人。
他驚異起來,再想玩下去,鈴聲響了,觀覽時間也就完了。
法楨走出展覽會,呼吸著高爽的野氣,像從地窟裏走出來看見了天日,他清醒得多了。但他像有甚麼事放心不下的樣子,始終豁達不開來。他無目的地往動物園,往祠廟,往不忍池一一勾留過來,天氣漸漸沉入垂暮的模樣。
街燈亮了,通衢裏穿進穿出的人們越發多了,拿東西的,徒手的,幾人一組的,孤吊吊的,上車的,下車的,一切都在顯現都市的權威。法楨是一個微小的寄生者,他看了人們這樣地碌碌。自己也覺得快些回去的好。他上了電車,他在電車中打量了許久,決定再往赤門前的那爿洋食店裏去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