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跟著青天的健旺而亦日漸複元了;這在法楨自己,也可算得一件欣幸的事。他新添了幾種雜誌幾種小說集,閱讀得厭煩就休憩,感得冷寂了就閱讀;這樣的過下去,他覺得於他身體卻是有益的。但老是關在寓所裏,他也感到太單調。
他向日比穀公園,上野公園走動過了;這些地方他初來東京時,曾和同鄉李君遊過一回。記得在一個隆冬薄暗的午後,他跟著李君神不識鬼不知地匆匆兜了一個周轉,所給予他的印象是荒落和陌生。此後四五年除了在報紙的廣告或新聞裏看見這些公園的名字外,在他意識裏從沒有提起過一回。可是最近,他真暢快啊,在池水裏,在山坡上,在各色各樣的花朵裏,在高高低低的林木裏,在成群的或散在的遊客們的氣趣裏,他認識出汜濫到無邊無際的春天了!法楨幾乎懷疑自己置身在另一境地裏。
一個晚間,法楨從淺草看了伊本尼茲的“女人之敵”
這影片回來,他很高興。在電車裏肚子覺得餓起來了,就在本鄉赤門前下了車,走進近旁的一家洋食店。
白熱的電燈光,鋪滿在餐室裏,天麵上的兩個角落,橫出兩盞紅罩的電燈,撒出赤潁潁的光輝,似乎有一重熱勃勃的蒸氣浮在上麵。法楨一個人據住邊角的一張桌子,另外空著一張;那三張各圍著幾個大學生,在吃、喝、叫鬧。穿著純白的西裝的女侍二三人,穿進穿出地忙碌著,其中有個女侍來招待法楨了,他點了些菜飯吩咐女侍。
他把那張空桌子上的新聞紙,畫報,拿了過來,有意無意地翻看了一陣,一個喝醉了的大學生走近他的桌子,咕哩哩咕哩哩地唱起歌來;法楨最討厭這種所謂“謠曲”
的聲音,他蹙緊了眉頭無可奈何著。
他一頭吃一頭看裏麵桌子的客人,喝的喝,斟的斟,歪斜著的,爭吵著的,亂七八糟地毫無體統;桌子上不消說,狼藉的一塌糊塗。一個女侍被先前唱歌的那個醉漢,捉了騎在他的股上,她在推拒著。另一個女侍,盤旋在三個桌子的周遭,東侍奉,西侍奉;片刻不停地開瓶子,斟酒,送紙煙,拈柴火,法楨冷冷地似乎在看打架,他替那兩個纏在重圍中的女侍,十分焦急,連吃食都要忘掉的樣子。
在法楨的對麵,另一個女侍不作聲地站著,他望見了她,便急急把那牛肉絲飯吃幹淨,讓她收拾。
法楨付過了賬,喝了幾口白水,那女侍端出小盤把找頭遞給他。當她的臉兒靠近他時,忽地他的心兒垂蕩了幾寸,那個下頷緊俏的豐潤無匹的鵝蛋臉,像是他早早熟識的麵龐。
法楨一路走回去,稀疏的街燈,幽暗的狹巷,孤單單地曲著折著。那一手按著胸脯,而心的跳蕩還隱約可聞,但他思想不出這裏麵的所以然。
二
櫻花薄嫩嫩地吐放了,這算是東京的一個黃金的季節。法楨從前不曾注意過這些所謂“花見”,他僅僅曉得這名詞而沒有參與過。
他展開地圖看了一下,飛鳥山太遠了,他想,還是往上野去比較便捷一點罷。他打定了主意,把和服卸下,換上嗶嘰的製服,端正了一回,他便走出去。這時候,大約有午後二點鍾了。
這天是禮拜日,街市上走動的人比平時要增加幾倍呢。法楨跳上電車,客人已經滿了。他站了一歇,就有人下車,他得到座位以後,便翻出新買的一冊莫泊桑的譯本《美貌之友》來默誦。翻過了五六頁的光景,突然有一蓬脂粉的香氣鑽進他的鼻官,他抬頭一望,是一個女人站在他的前麵。他忙地站起來讓她坐下,他和她對調了一下,他站在女人的前麵了。女人仰起頭向他道謝時,他的心兒又直蕩下去。什麼又是一個下頷包得光整整地印著一朵紅的嘴唇,一顆端正的鼻子,一雙流轉得巧妙的眼,兩撇修長的眉——這種種所湊合的一個鵝蛋臉!他不敢對她多望了。電車笨重地駛過去,他插在人叢裏,臉上像在發燒,莽莽然有點進退失據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