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了一歇,就到那兒去坐吧!”守中指著祭台的一邊對父親說。
“哦,哦,確是不差,這些真金的還是假金的?”父親指著那些金字問守中。
“金紙做的。”
“哦,金子做的,那非幾萬塊錢不辦吧?”
“哦哦,哎哎!”
“好了,看得夠了,你再領我去看別的地方吧!”
“不,他們要請酒了,你可以吃一頓酒。”
“是請酒,不是做佛事?”
“是……”
“怪道不看見和尚來念經!”
“哦哦,哎哎。”守中忍耐不住了,便走近守德,低聲對守德說:“你快去教他一番,他還是無頭無腦的……”
“好的,你招他來吧!”守德點頭說。
父子三人坐在壽堂的角落裏,天色雖未黃昏,而室中卻漸漸地陰暗起來了。
“爹爹,今天客人很多,他們如果來對你這樣恭手……”守德一頭做恭手的姿勢,一頭對父親說:“你也這樣對他們恭一恭手!”
“教我接客嗎?”老頭兒問。
“是的……”守中說。
“這個我弄不來的,還是你們讀書人來去幹吧。”
“那麼他們招呼你,你怎樣?”守德問。
“他們招呼我,我自然也招呼他們。”
“那麼你不要多說話!”守中對父親說。
“自然不多說話,我隻要吃一席道道地地的酒水好了,是嗎?酒水總是不差的。”
燈光亮了,天麵的正中,掛著一盞圓圓的大燈罩,周圍生出花瓣似的一盞一盞的小燈罩,輝煌得像白天一樣。
堂上陳設了許多筵席,銀的杯碟勻整地盤在每一桌子上,似乎一種巧妙的圖案。老頭兒東鑽西鑽,此張彼望,幾乎手足無所措了。他有時扯起袍裾,有時翻上袖口,有時呆呆地看盞花瓣繽紛的電燈。有時撫弄桌上的銀皿;他滿臉,不,滿身現出樂不可支的神氣。守中看了這個情形,急得臉也變青的了,他扯了扯哥哥的肩膀說:
“怎麼辦呢?客人馬上要來了。”
“隨他去吧,我想來想去沒有辦法,我看,當他是個客人,不必強他應酬了。”
“真是糟糕……”
“好在客人中沒有人認識他的。”
天井裏笙簫的聲音,奏出了悠揚的曲調;客人們,一批一批的進來了。守德守中守在壽星的祭壇旁邊,接受道賀,答客賀拜;他們倆在昏亂的忙碌中,雖然不能照顧老頭兒,心裏卻非常擔憂,有些賀客要向老太爺道喜,守德守中總是再三稱謝地回答他們說:因為路途遙遠;趕不及到上海來!客人們也以為這是情理中的事,絕不有所置疑。
從六點到八點鍾的時間裏,來客絡繹不絕,有的來了就去,有的盤旋在這裏;堂上非常熱鬧。敲過了八點,客人們入席,於是絲竹清唱和齧咬瓜子的聲音遙相和應,換了一個情景了。守德守中依舊守在祭壇旁邊,答謝後到的客人。
筵席上的人聲漸漸嘈雜起來,過了好久,又有猜拳行令的呼聲,全堂又複緊張的了。忽然在左麵壁角落裏的一桌上,異乎尋常地哄笑了起來;附近幾桌上的客人,都站了起來探望,守德顛起腳踵一看,清清楚楚是老頭兒辮子拖了下來,兩手捧著西瓜帽,帽子裏滿盛瓜果,他心裏急得直蕩下來,忙的扯了弟弟的衣裾,教弟弟去探察一下。
守中偷偷地走近那張桌子一看,大約父親被客人灌醉了,任客人們當他猴子般的教他演戲。守中心裏雖是十分難過,但是絕不露出局促的神態;裝出笑容,從旁看了一歇,他覺得不至於出毛病,便踱了回來。他一頭走一頭高聲說:“鄉下客人真有趣!”
那張桌子上一陣一陣地哄笑不休,每一陣哄笑,不但引起了其他客人們的注目,並且動蕩了守德兄弟倆的心坎,他們倆雖在盡力按捺下去,但總是有不能不關心的苦衷。等到一陣哄笑襲擊上來,他們倆的臉上也湧起一陣紅熱,他們倆拘謹得無以複加了,他們倆像刑場上待絞的罪犯。
過了好一晌,客人們參差地走了。守德守中揖送客人,彬彬有禮,而心的緊壓亦複寬放了些。客人們走完了,空洞的壽堂上,隻有仆役們在收拾碗盞,響著鏗鏘的聲音。
守德守中回到壽堂,省視父親,他蜷坐在壁落裏,靠住茶幾,頭兒橫在右臂上,昏睡的了。一身簇新的馬褂袍子上,狼藉著酒菜的吐漬。守中咋著舌尖呆望守德,而守德雖然站在父親的前麵,他的一雙瞳子卻轉在別地方。在這個怪誕的瞬間,兄弟倆像被魔棒所觸,隻是急急在舒暢他們的喘息,尤其守德的銅青色的臉上,還留著幾點冷汗的汗珠,似乎不久以前曾害過一場重病。
十九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