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好的東西!你們兄弟倆總算好的,雖然向你們討錢你們沒得寄來,替我買的衣裳倒是不壞。”

“爹爹,你的辮子剪掉了好嗎?”守德柔順地征求父親的意思。

“不,我是大清一品老百姓,哪裏好剪掉它呢?”老頭兒說了,舉起手來向額上一掠,那條幹癟的鱭魚似的辮兒便拖了下來。

“上海人都沒有辮子的,巡捕看見了有辮子的人要拉進去剪的……”守中略帶恐嚇的語調說。

“什麼巡捕?”

“就是紅頭洋鬼子。”守德說。

“那不在乎的,前年我到羅漢橋去,聽說警察也要剪辮子的,我把辮兒嫋了一圍,塞在帽兒裏,有那個看得出來。”

“剪了去,反而清爽呀!”守中說。

“你們管你們的新法,我們老頭兒還是老法的好!”

守德對他的弟弟使了一個眼色,守中也不作聲了。過了一歇,兄弟倆慫恿老頭兒進去睡了。他們倆依舊留在室中,似乎還有些事情要商酌。

“總有點不像樣子?”守中攢緊了眉兒說。

“是啊,瘋瘋癲癲,勸都勸不好的。”守德說時齒舌間啄了一聲。

二人對坐在賬桌的兩邊,無聊地抽著卷煙。

“那麼明天怎麼辦呢?”守中忍不住問了。

“明天麼?隻要他不動就好了。”

“那也不是辦法,總得和拜壽的客人們略略敷衍;至少他們對他說的客套,他會得應酬。”

“應酬是弄不來的吧!”

“可是,不能不敷衍過麵子。”

“讓我明天教他一下看吧!”

“怕討不出好來的。”守中吸了一回將煙灰彈去,吸了又彈。似乎急急要把那枝卷煙吸完。

“……”

守德沒有作聲。他站起來繞室踱步,一種難題盤在他的心坎裏,使他沒法寬解。守中把桌子上的一些零星物件整理了一下,又把買來的一套衣裳鞋帽收拾起來,拿了進去。室中隻留守德一人,他還在踱步。

第二天,老頭兒起身的時候,守德守中都不在家了。

隻有個傭婦給他端水,端早餐。他在室中等待了好久,還不見兒子們回來,他十分焦急。隨後他獨自開了大門,穿出了胡同,到街市上閑逛。行人、車馬、各式各樣的店鋪,漸漸的展開到他的眼前來,他被吸引得沉沉如醉。他興奮地沿著街道,無目的地折著彎著,一路觀望一路搖擺過去。他覺得生平從未逛過如此希罕的市場,看見過如此希罕的物事。

午飯的時候守中匆匆忙忙地回到家來,沒有看見父親的影蹤。傭婦告訴他說:“老爺獨自出去了好一歇辰光了!”他急得幾乎要跳起來。他一轉念間便走去往街上找尋,他附近的幾條街上都兜了一轉,一頭揮汗一頭張望仍然不見父親的影蹤。最後到了那家軍樂洋洋廉價大拍賣的洋貨店門口,才看見父親木木地站在那兒。他招呼了父親,父親很高興的對他說:“老二,這真好看!你為什麼一早就出去,不領我來看,簡直害得我不認識路了。”

“好,現在我領你回去,吃了飯再領你去看更好的地方。”

“還有比這裏更好的嗎?”

“有,有的!”

他們父子倆一頭講話一頭走,不久辰光,便回到了家裏。

午飯後,守中把昨晚買來的一套衣裳鞋帽,一一請父親換上,從頭上到腳上煥然一新的了。玄色貢緞的馬褂,品藍湖縐的夾袍,略覺寬大一些,勉強還算稱身,一頂西瓜帽兒似乎太大,但是把辮子纏了一團塞進帽兒以後,頭枕骨的那方雖則殼起了一塊,而帽兒卻是不寬不緊的了,老頭兒端正了衣冠之後,回旋地踱了幾步,他儼然是個老鄉紳了。守中仔細地窺望他,在默默不言中似乎也有些滿意了。於是守中雇了兩部黃包車,一直到黃浦灘下車,他陪住父親看那些高大的洋樓,壯偉的船舶,他的父親愈益興高采烈的了。

大約下午四點鍾光景,守中陪同父親往三馬路的一家旅館裏。旅館的客廳,已布置成一個壽堂了。壁上已張著許多金字的壽幛和聯對,還沒有完全。中央供了一座壽星,祭桌上滿裝著壽麵和壽桃一類的東西。有四五個執事人員,忙著收受禮物,張掛幛聯,和吩咐使力;守德在旁指揮著。老頭兒一進壽堂,看見壽星和聞到沉檀,便嘻開了嘴巴說:“那家做佛事呀?”

“是呀,你莫多響,你盡看看好了。”守德對父親說。

“這是切麵嗎?堆得這麼高幹甚麼?”老頭兒在祭桌的周圍盤認了一回,自言自語地說。

“你陪住他吧!”守德輕輕地叮嚀守中。一忽兒老頭兒又在張望四壁懸掛的壽幛,看看摸摸,似乎不勝驚喜;守中在旁陪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