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小菜的。”老板娘娘隨說,隨相視麗琳。“你能燒的嗎?”她問她。
“可以燒的,”麗琳抖顫顫回答。
“乖乖,這個江南人嗎?”勤務釘視麗琳問。
“是江南人。”老板娘娘回答。同時其他兩個衣衫單薄的婦人的視線也聚在麗琳身上,似乎在豔羨她。
“我們的太太,要用個蘇州、常州一帶的家夥。”
“她是啊。”老板娘娘指點麗琳說。
“好好,同我一塊兒去罷。”勤務兵托出手來,向麗琳做出似乎驅逐她的手勢。
“那麼去罷。”老板娘娘嘵喻麗琳,當麗琳跟著勤務兵和老板娘娘走出門限的時候,兩個衣衫單薄的伴侶,也衝出了幾步送她。
時候已經傍晚了。由吉祥街走出,穿過一條汽車接連的馬路,兜到狹狹的巷裏,又穿過一條石皮街,繞過一泓死水的池塘。麗琳低頭跟著他們走,她的知覺全失去了;她似乎被劊子手押赴刑場,走了二裏路光景,就從一家住宅的後門裏進去;勤務兵又領她們到灶間裏。
“周媽,叫到了,你看!”勤務兵說了便退出。
“她會燒小菜嗎?”在洗滌碗盞的周媽這老婆子問。
“會得燒的。”老板娘回答。
“好,就來做做看罷!”周媽喊了勤務兵付去送錢之後,老板娘娘便辭別出去。麗琳目送著她,心裏一陣酸楚,幾乎掉下淚滴。
周媽放下了碗盞,拿了抹布一頭揩手,一頭審視麗琳。麗琳有點局促。隨後,周媽交代了一番,麗琳開始工作了。
麗琳提了吊桶走到天井裏,望見這住家是半新的中國式的建築;玻璃窗中電燈瑩然,從那些舶來品的窗簾看起來,還算精致;當然了不得的處長的住宅呀!她這樣想。
她吊了幾桶水貯在水缸裏,然後把各種備好了的菜料清理了一下,中間有的加以洗濯了一番。於是她把這些材料放到砧板上,斬的斬,切的切,批的批,劃的劃,削的削,一件一件地配置好,周媽坐在灶背後升火了,麗琳也準備著動手烹煮。這工作在麗琳是第一次,而有這樣的熟練,她不得不感激她的哥嫂,往時她在家的時分,嫂子把這一切的事總是往她的身上推的。
兩個鍋雖然是掩蓋了的,而邊沿裏冒上的蒸氣,漸漸嗬在赤穎穎的電燈的四圍了,麗琳把配置好了的一碗三絲湯,一碗白漬蹄,一碗醬煨蛋,一碗火腿菜心湯,蒸在飯鍋裏的竹架上。轉身端出兩個盆來,斬了一盆鹽水鴨,切了一盆鬆花蛋。又從另一碗裏執了些香菜,點在這兩個冷盆裏。這時周媽在喊她了。她忙的遞開鍋蓋,把豬油放到那個空鍋裏,鍋中嗤嗤地叫著,麗琳調著山薯粉,把配好的材料倒入鍋中,煮出一盆冬雪片,再調著山薯粉,把材料倒入,一忽兒又煮出一盆炒雞雜。她一麵烹煮,一頭還命令周媽有時把火燒得旺,有時燒得幽。她把鍋子揩幹淨後,再把豬油放下,她靜了一歇,於是繼續做下,煮出一盆蝦仁炒蛋,和一盆蝦子蹄筋,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弄好了,最後,她切了些火腿的屑粒,散在那盆蝦仁炒蛋上,她的工作算告一段落了。
周媽從灶背後探出來,理了四雙筷子,四份匙碟,把它和冷盆熱炒一起放在方盤裏端了出去。麗琳遞開飯鍋的鍋蓋,把四碗蒸的東西搬了起來;周媽又把它放在盤裏盛出去。麗琳再把飯碗揩拭了一下,盛了四碗飯;周媽端了二碗走,麗琳也端著二碗跟隨周媽,穿過天井,跨入廳堂;便聽得勤務兵站在左麵側廂的門口嚷著:“快,快!”
的那種聲音。
麗琳低倒頭,默默地蹈進側廂,走近食桌,崩起眼皮,看見圍著桌子的四個男男女女,梟一樣的,鷹一樣的,餓虎一樣的,夜叉一樣的在燈光如晝的明亮裏,瞠出眼兒盯她,她惶急至於極點了,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兩手裏端的飯碗嚓啷一聲,前後呼應地碎在地板上了。她急急抱住了自己的頭,衝上門去,越過廳堂,天井,灶間,開了後門逃出。
麗琳急得迸出渾身熱汗了。她一手按住了跳躍的心房,穿過市街,兜出狹巷;寒風掃著她,在夾冷夾熱的抖顫中,似乎還看見圍著食桌的哥哥,嫂嫂,哥哥的小姨,哥哥的小舅們,瞠出眼兒毫不放鬆地盯視她。
十二月二日續完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