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文台路一家腳踏車行的樓上,狹隘的一室裏,麗琳和一貫棲宿於此。一種鐵腥和油膩的氣味升到樓上,顯出這住家是劣等的貨色。但在一貫和麗琳,卻認為最適宜最快樂的住所。一貫每天到離寓所不遠的地方去工作,而麗琳則伏在卑隘的寓室裏的做一貫給她指定的事:如抄寫,折疊,包裹,和輕便印刷一類的事。雖在窘迫的生涯裏,她覺得興致勃然。
漸漸地她和一貫出席秘密會議,幫同一貫作負有使命的奔波;團體給她訓練成一個敏捷的有效的幹才了。這不但一貫認她是難能可貴的,凡和她來往的人們,誰都器重她的,麗琳自己,在這時候也獲得了無上的快慰;她像古昔的修道士,愈挫折愈益奮勇。
季節已跨入春天了,但這一年的春天,是災眚的春天,在戲院裏,酒店裏,舞場裏,甚至租界的洋樓裏,也許有不老的春的歡娛;而市街上大刀隊的一片屠殺聲,卻像把上海縮回了幾十個世紀。衣衫襤褸的,短褐的,學生裝的一切人,都有被大刀吻他們的頭頸的幸運。在這個慘白的恐怖裏,一貫有事往漢口,麗琳跟隨他一同離開上海了。
漢口製造出它自己的曆史了,這個地域裏的空氣,和上海比起來,恰巧是前夕和黎明的相差。一貫和麗琳整天地忙著。
一個夜深的時分,麗琳和一貫先後回到旅店的寓室裏,把堆在桌子上的簿書收拾了一番,似乎準備入睡了。
一個穿製服的夫役似的人推進門來,把一張名刺遞給一貫說:“這客人要看何委員。”
“噢……馮淦泉,咦,這人!”一貫走近麗琳把名刺授給她。
“他嗎?”麗琳坐在床沿上仰起了頭,做了一個深長的思索。
“這客人到會裏守候過四五次了。”夫役站在近門的一邊,插進來說。
“他來了這裏沒有?”一貫問。
“他說有緊要的事情,所以帶他同來的,他等在下麵。”夫役說。
“嚅!”一貫眼望麗琳。
“請他進來罷?”麗琳站起來麵向一貫,似還疑乎不決地說。
“好,就這樣罷。請他進來。”一貫說了,夫役便下樓去。
室中的光景是一變了。一貫挽著自己的手踱步,似乎舒適地在等待客人的降臨。麗琳對於哥哥的此來,真出乎意料之外,她倚在床柱上發呆。
夫役引導麗琳的哥哥馮淦泉進這室中了,夫役隨退。
麗琳和淦泉招呼而後,隨即介紹淦泉和一貫相與握手問好。一貫便請淦泉坐在靠窗的桌子的後麵。自己坐在左麵,麗琳對窗而坐。
“久想晤教,沒有機會遇見,”淦泉對一貫說。
“不敢,因為我不常到此縣的。”一貫回答。
“你什麼來的?”麗琳問淦泉。
“因為你沒有信息,時勢又這樣的不靖,找你好久了;在報紙看見何先生榮任了××委員,便斷定你在這裏。”淦泉回答。
“幾時來的?”一貫問。
“前天到的,因為人地生疏,所以今天才找到。”淦泉回答。
“嫂嫂好嗎?”麗琳插問。
“好?還是這麼!”淦泉回答。
這三人中,麗琳穿的布質的品藍色的旗袍;一貫穿的灰布的棉袍;而淦泉穿的湖縐的細毛袍子,外加團花的玄色緞馬褂,估量起來,淦泉的年紀大麗琳十歲光景,大一貫五歲光景,他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人;然而在衣著裏已顯出淦泉似乎不是麗琳、一貫同時代的人或是同身份的人。
這一夜因為時間已晚,談了好久,淦泉便辭別出去。麗琳為他在同旅店裏安置了一室。
第二天晚上,麗琳到淦泉的室裏訪問他了。淦泉悅意地接待他的妹妹;並且說起去冬麗琳在家裏的事,說起嫂子的蠻橫無理,說起希望麗琳不要認真;他說話時眼睛時時盯著麗琳。而她絲毫不介意地安慰了他一番,淦泉似乎釋放了重荷。
淦泉似乎有更大的心事,他把指尖在桌子上畫圈,而頭則朝向地板上思索。他不能忍耐了,終於對麗琳說:
“這次來有幾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麼事?”
“我株守在家鄉,進益小還不算,把我生生地活埋了,這未免太無意義!”
“是你的職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