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三年的年末,在麗琳的生涯上,的確是一個劃時期的轉換。
她是很早就沒有了爹娘依靠她的哥嫂過活的一個孤女,生長在斯文優秀的W縣,她的哥哥為了顧全世家的體麵,不得不拆蝕些低廉的本錢,送她進省城的女子師範。年複一年,在慘淡微茫的學校生活中,把她蒸濾過去;她的天真灑落的心情,悠久地被磨練成矜持中帶有陰鬱的樣子。而她,就在這一年冬天畢業的。
家,在她是有若無的,但是她不得不回去一行,這不過是像往常暑假年假一樣的照例去受哥嫂們的奚落,如同養媳一般地悄悄地挨口飯吃,她想到這裏,心裏一陣辛酸,淚水從她的眼睫間顫滾出了。在坐客擁擠的三等列車裏,她覺得不好意思飲泣,站起來麵向窗子,蕭瑟的田野,樹木,崗巒,電杆,不住地在她的眼前伏著起著,而她孤寂的心,也像潮一般地推移著。
當天的午後,她回到家了。
麗琳一跨進門,她的哥哥迎麵走出來,似乎要到什麼地方去似的;一見麗琳,招呼了一聲,便伴同麗琳折返到內廳,他顯出麗琳所不常見的悅意的神態,把手裏一卷報紙一類的東西放下,倚在桌子的邊沿上問麗琳說:
“得到你的信,這回是畢業回來的,幾年來為你撙節的苦心,總算有了個段落了。”
“噢,哥哥,雖然是畢業了,但是事情還沒有定當。”
“這不須擔心,我總得替你想法的。”
“今天曉得妹妹要回來了,我這邊在預備些菜肴,你的哥哥和我,沒一天不望你早些回家。”她的嫂子從裏麵搶出來說。
“呀,真謝謝你,我當不起的呢!”
一種破天荒的像煞是家庭款待遊子回來時希罕的溫味,在麗琳是第一次嚐到,論理,在她十七年的生活上從未像這一次破過紀錄的遭遇,她應當何等的欣快,滿意;而她轉覺局促不安呢。當她和哥嫂聚食的時分,她異常地拘謹。
十六支燭的電燈,白淡淡地照在食桌的一隅;這古式廳堂的全部,仍舊保持著它的陰鬱。一個十一二歲光景的丫頭伺候他們膳食,麗琳向她默視一回,覺得這丫頭呆呆地站在桌旁的一出默劇,是她從前慣做的,她這樣一想;滿桌子珍異的羹肴,不能使她爽爽快快地下咽了。
“妹妹,你為什麼這樣客氣呢?”她的嫂子箝著一筷甜蒸火腿裝進她的飯碗說。
“謝謝你,我坐了半天火車有點疲乏了,不能吃油的東西。”
“妹妹越加懂得禮道了。”她的嫂子轉向她的哥哥說。
“自然,否則讀書有什麼用呢!”她的哥哥這末一說,她的臉忽的紅暈了起來。隨後她的哥哥問了她些關於學校裏的事情,學校教員中他的哥哥的朋友們的情形;而這一席希罕的晚餐,就在這勉強的團圓裏輕輕地鬆了過去。
問題,終於劈頭的降臨到麗琳的前麵了!
她回家後的第三天,她告訴哥哥W縣城區第一小學要聘她做教員的一回事,她對哥哥說:
“在本地方做事,家裏又照料得到。”
“我的意思,你還聰明,找到一個機會去升學,是頂好的一個辦法。可是……我又擔負不起。”她的哥哥沒有往後文說下,便匆匆地卷了一卷簿書之類的東西出門去了。對她的要否接納城區第一小學的聘請,未曾加以意見,她有些悶煩。當夜她在嫂子的房裏,幫助嫂子裁剪預備新年送禮的孩子們的新衣,嫂子熱誠地順勢對她說:
“人家說禍不單降,妹妹,你卻是喜不單臨,你學堂畢了業,你哥哥又替你定好了終身大事呢。”
“什麼?”麗琳雖然沒有直跳起來,心兒卻像潰裂了。
“你不要害羞口奈,你哥哥的眼睛何等尖,總不放你吃虧的。”
“嫂嫂,你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她想哥哥不會做這些事情的。
“女大當嫁,你的哥哥為你焦灼了許久許久了;聽說現在已經決定了喲。”
“這我怎麼好呢?”她抬起頭,似乎要喊的樣子。
“哈哈,你不要慌,這不是平常人家,他是××督辦的兒子;做督辦的媳婦你還不稱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