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城親戚的家裏,轉來W縣哥哥的來信,麗琳不覺呆了。這信裏說她哥哥已很諒解她,往昔的周折都是嫂嫂的不是,並且他率直地把那件要向××督辦謀一差使之故不惜把妹妹許其兒子做側室的事告白了出來,他現在非常悔恨。這信裏又說他很知道何一貫不是壞人,他也已得到一貫離開省城的消息,他曉得麗琳孤零零的留在省城,他認為兄妹二人是父母遺下的不可分拆的骨肉,他希望她回家過年,這一封筆鋒裏充溢著感情的來信,麗琳讀了,她的執拗的性情不知不覺地軟化了些。

但是,回家畢竟是沒誌氣的,她這樣想,若使哥哥真是這樣的徹悟了,那麼離開這舉目無親的窖窟,暫回家中避避,也未使不是一件適當的事;她又這樣想。誌氣呢,似乎是前時代的信條,沒有固執的必要,她這末一想,決心地回家了。

哥哥是一個識時務的俊傑,他關心一貫還是小事,對於現時勢的推測,和熱烈地同情於革命,這是使麗琳料想不到的,麗琳回家以後,偏麵地認識哥哥了。

兩三天來,麗琳住在家裏,和嫂子也還過得下去。嫂子臉上一種刻畫的好意,顯然不是她自己真誠的流露,但麗琳一心一意地在禱祝一貫的安全,事實上這些事她顧不得許多了。

住了一禮拜光景她漸漸覺得厭煩起來。因為她的哥哥天天和她談些國家大事,除了些傳聞的新奇消息外,其他的話頭,差不多全是有計劃的,有用意的,關於本省將來的政治計劃呀,關於如何利用舊有的勢力呀,關於財政的內幕呀;最後他表示對於一貫的崇敬之忱,希望一貫和她補行一個正式的婚儀。這些政客式的攀談行於兄妹之間,並且麗琳的耳朵裏從來未曾穿過這些非女性的瑣屑,她自然覺得不舒適了。

有一天早晨,麗琳躺在床上尚未起身;鄰室的哥嫂吵起嘴來,嫂子叫出有彈力性的聲音說:“你去巴結革命黨做甚麼?”

“你女人家是不懂的。”

“革命黨有了作為,太陽要從西邊出了!”

“這些事不容你管。”

“我的父親也是革命黨,要是有了作為,他不會在我三歲的時候被殺了。”

“不殺不成事的,這些你都不懂得。”

“好,你懂啊,你去巴結她啊,前回巴結了一陣,××督辦仍沒有差使給你。踏空缺的事,你少做一點吧!”

碗盞器皿一類的擄擲聲,打斷了他們倆的口角,而麗琳伏在被窩裏抖顫得連呼吸都抑止住了,這天,她在中午的時候才起身。

午膳的時候哥哥出門了,嫂子獨自走來走去的嚕蘇著。麗琳見桌子上陳設著飯菜,不好意思一個人坐上席座,她躊躇著不作動靜,嫂子突然把兩手叉在腰間,睜出了有光的眼珠,火憤憤地站到麗琳的前麵說:“小姐,你還要甚麼?一切都設備好了。”她一頭說,一頭指著膳桌。

“咦!”麗琳歪出一撇苦笑,沒有說別的話。

“你吃飽了馬屁了,大約吃不下飯了罷?”

“嫂嫂,吃不吃飯是不關緊的,不過我不是來和你掏氣的呀!”

“你不願意吃飯,誰要你硬挨進去?”

“不和你說話了。”麗琳覺得和嫂子無可理喻,轉身回到自己的房裏;奇突而滑稽的被侮辱,使她的心兒跳躍不寧。她憶起了往昔,聯綴到現在,終於淚流滿腮,又陷入極悶煩的境地。

麗琳這一回很感激她的哥嫂了。因為從哥嫂倆懷著不同的鬼胎裏,意識到不是同一圈子裏的人,雖然是骨肉,雖然是姑嫂,總是合不起來的。並且她直覺地感到了哥哥的虛偽和有作用的周旋,這還比嫂子率直的粗糙的傖態更可厭惡;她又決心離去這家了。

麗琳到上海的時候,已進入一九二五年的歲月了;上海市民還在忙著舊曆年關的結束和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