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是配不上他的,哥哥為甚麼要把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呢?他這人,那個不曉得他是有了妻的人。”麗琳有點緊張了,往常雖然備受嫂子的虐待,但從未有過像今天那樣用了反抗的聲調回答她的話。她昂頭望著窗外稀疏的星空,在她手裏的剪子,不自在地跌落到地板上,她的淚也綿延地下垂了。
“你真不受人好待的……”嫂子蹙緊了兩眼,一手捺住衣料,一手指著她帶著責備的神氣說。
“這我那能承認呢?”她把淚麵埋在兩掌裏走出嫂子的房間了。嫂子把衣料折疊起來移到桌子靠窗的一邊,追趕上去,麗琳已倒在自己的床上嗚咽。室中昏黃的洋燈抵不上嫂子兩眼的光亮;嫂子潑辣的本色,生生地在她兩眼裏顯露了出來。
“難道你的哥哥給當你上嗎?我前天還讚你懂得禮道,你又要發孩子氣了。快些起來!”
“……”
“他,他說他有妻,他斷弦了你曉得嗎?像我們的場麵,肯做人家的小老婆嗎?”
“……”
“快些起來,你哥哥回來了,又要怎樣地發脾氣呀!”
“我……我……不承認的,就使我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哥哥有什麼榮耀……”麗琳哭得更利害了。
“坯子是生就了的,到底容受不起人家好待的。”嫂子的裙裾隨著她用力的旋轉,擦的一響走出麗琳的房間了。
但是她的鬼怪那樣的凶悍之氣,還留在這昏黃的室中。
二
麗琳在母校的附屬小學裏當教員,和母校的教員何一貫同居,在省城的偏僻的一隅,組成了未經儀式的夫婦似的小家庭了,她的哥哥逼她出走以後,不願再提到她了;即使聞及她和何一貫同居的事件,除了一陣家門不幸的辛酸的歎息而外,不再當她是他的妹妹了。在她和何一貫過著平和的邁進的生活,卻是一個難得的幸運呀。
這是她的新生,美滿地從整個的一年裏度過去;往昔一切痛苦的悶煩的垢痕,洗滌得幹幹淨淨了。
當一九二四年的冬天,正是她的新生的一周年。北伐軍從遠方不斷地震出勝利的呼聲,而坐鎮在省城的討赤聯帥,遙遙相對地繼續幹他捕殺革命黨的偉業。省城裏滿布了慘白的恐怖。
革命的技術進步而後,反動的勾當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的單純了。北伐軍所到地方,有當地的民眾蜂起援助;而省城裏的討赤聯帥,也抓住了一部分擁護五色國旗的知識分子做他的裝飾;尤其在各個學校裏充分張展他們的氣勢。何一貫額上雖沒有雕著“赤”字,但他是人們所熟知的一個革命黨。在最近的一星期中,他遷了四五個地方,仍然不能安居。
南門外的一片霜空,月亮淒異地吊在中天,崎嶇的道路上,似有無數的古昔的亡靈跳躍在一貫和麗琳的腳踵之旁。前麵是一座砌疊的石橋,在橋下橫著一條凍了的河流。一貫停了足步,把左手裏挽的一個包裹挽到右手裏,麵向麗琳:
“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好,我就回去罷。”麗琳拉住他的手,眼淚忍不住地流到凝凍的頰上了。
“已經走到這裏了,前途是安全的……”一貫在他的意誌堅強的炯炯雙目裏,也滲出了模昧的淚滴了。
“那麼照預定的計劃做,你走好了!”
“到達了後就會通知你的,你搬住到學校裏後,不必多出門。”
“是的。”麗琳仰起了頭兒,湊上去和一貫深深地完成了一個沸熱的蜜吻;這刺骨的寒夜也伴著冒起了瞬息的和暖。於是他們淒然地別離了。
背著一貫回向南門的路上,麗琳孤單單地,所有驚怯,憂患,災眚,寥寂這一類不祥的情緒,似乎團成了一顆齒球般的東西,嵌在她的心囊裏,渾身刻鏤似的痛楚。
尤其描想到一貫此去,從高淳,溧陽,兜到上海的一條土匪四伏的征途;她簡直支持不下了。掙紮複掙紮,到了上天吐出了乳白的薄明,她才回到寓所裏。
一貫到了上海以後,迭次接到麗琳的信,盡管裏麵寫滿了平安,康健等等詞句;麗琳卻抱病在學校裏。
學校提前放假了,同事們出走得空空。麗琳獨處一室,在鏡子裏照見自己病後的容姿,修長的眉,水色的眼,蓬鬆的發,乳色的臉,各種部分湊合起來一看,陡然覺得增加了十年以上的年紀。過去的悲戚,現實的惱恨,消逝了的歡樂的陰影,都在推動歲月急速地運行。生的意義在何處?她似乎被投入懷疑的深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