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了兩個多月時,吳明覺得王彥雖是對他親昵而和善;他自己當著王彥的麵,總像一個死了的河豚,找不出應酬的話來敷衍“他並不恨他,也並不感激他;隻是對著他,心裏便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氣韻,把自己的感官都失掉了。
一個晚上,他在寢室裏正是納悶;王彥推進門來,拿著他白天裏所擬的一張公文稿,對他說:“密司忒吳!你這裏用的一個Cost(花費)差了;應該用Expense(用度)的。這二個字好像同意義的,其實也有分別的呢!你以為怎樣?”
“那我重複看一遍後再說。”
“請你改正後,我便交給正文牘長去。”王彥說著去了。他將所擬的公文稿讀了幾遍,並沒什麼壞。他雖是曉得王彥是教會學校裏出身的,英文比他強,就想照他的話改正;但是他又讀了幾遍,也覺得沒有什麼重大的關係:
這些小地方他還用心,未免有意吹毛求疵。就算差了,寧使差去;他心裏不願意王彥來指出他的差處,更不願意照王彥的話改去;於是他仍然把原稿交給了王彥。
王彥得到這張原稿後,又讀了一遍那一個Cost沒有改正;他想自己看差了,再讀過一遍,總覺得不很妥當;就此交給正文牘長未免有點不鄭重;他想大約吳明還沒看出差處,沒有改的;終於他把這個字改正,又為吳明重謄過一遍,交給正文牘長去了。
過了幾天吳明患了熱病,王彥時時去望他;最後王彥勸他進醫院,他不信任王彥的話依舊耐著病體去辦事。王彥又勸他休息,他更恨了!以為王彥或者因他的病而故意教他荒廢職業;乘此可以告訴正文牘長吳明不忠於職務的話;但病一天重一天了,辦事都勉強不來。王彥看他可憐,終於為了他雇了一輛馬車,送他到王彥的朋友任院長的一個醫院裏。他心裏果然不願意去,但也沒法;臨去的時候他還托王彥,提出他所管一部分公文,每天教人送到醫院去。
王彥看他這樣熱心職務,病裏還要辦事情,更是同情了。每天所有的事情,王彥抽出時間代他辦完結了,不使人拿去擾他的病體。他進醫院有一星期了。一天王彥去看他;王彥推進病室,看他那般枯憔的神氣,料不會立刻起床;暗暗地為他憂慮。
“密司忒王!我請你把我所管的公文教仆人送來;你為甚不應許呢?”吳明天頭便問。
“啊!你須靜養,不必掛念職務上的事情;你名下所辦的事,我已為你代辦了;你安心靜養罷。”
“不,我自己要辦的;無論如何你教人送來才是。”
“何必呢!密司忒吳,我還有空閑的時間,為你辦了可不是一樣的嗎?你盡管放心罷。”
“我所辦的事總須自己經手的;所以你要應許我呢!”
他似乎更堅決了。王彥以為他的性情固執,百般的婉勸他也不中用,後來胡亂應許了,便辭了回去。
吳明很不自然的射出一線憤鬱的眼光,送了王彥出去;他益痛恨王彥,以為王彥有意騙他;恐怕把他的公事擱起了,縱或為他代幹,免不得要故意弄差些,正文牘長因此把他的職務辭掉了!他靠在病床上,兩眼看著雪白的帳子;愈想愈難受,好像有數十支針,密密的刺在他的心窠裏。他恨不得立刻到辦公室,把幾天的公事去辦好;即使王彥為他代辦了,他也恨不得立刻去審查一下。這樣想去,他埋在被窩裏的半身,轉側地亂翻,幾乎把一架鐵床要扭倒了。
靜了一回,他又想到前次為了Cost與Expense一個字,沒有改正交去的,如今正文牘長也沒有話。這是顯然王彥處處懷著鬼胎似的尋他的短處。他更想到王彥位置比他高,薪俸比他厚,覺得自己在別人家的指導之下,不由得悲感重重的壓在他的胸上;呼吸萬分的急促了。
“吳先生,請你嚐藥!”一個看護婦拿了一瓶藥水,推進門來站在他的床前說。
“什麼藥?”他吞吐地說。
“這是昨天院長給你診過後,照他方紙上配的藥。”看護婦站在桌子的旁邊,一頭斟出藥水一頭說。
“你嚐呢,吳先生!”看護婦端了杯子給他。
“我不要嚐這種藥。”他搖搖手說。
“那麼你要嚐什麼藥?”
“什麼都不要。”
“吳先生那是不行的,你嚐過這些藥,你的病就會好呢!”
“不但不會好,我嚐了這種藥要死的!”他說到此地,看護婦暗裏發笑,以為他神經昏亂,便把藥杯放在桌上開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