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邊小小的一個市鎮,大約有二三百家的人口;低小的房屋接連著排成一個世字形。一所宏敞的廟宇聳在市鎮的後麵,最算壯人觀瞻的了。十年前公家把這所廟宇改做了小學校;這鄉村裏鎮上的人們就有了他們的“洋學堂”了。

那是一年的新秋,小學校開學了;庭前四五株木犀,黃金般的發了花,周圍充滿了香霧,天氣還是很熱,七八個孩子在那邊玩笑。他們圍住了一個胸膛上帶紅肚兜的孩子發笑著。

“吳明,你今天為什麼帶這紅的肚兜呢?那是女孩兒帶的罷。”一個孩子問他。

“可不是麼!我的媽媽說:那邊外國人造了一座高塔。……”吳明說了指點東北的方向;他們一望真有個塔尖挺在雲霄裏。

媽媽說:“要有關礙的,所以帶這紅肚兜避去災難。”吳明接著說了。

“有什麼關礙呢?”站在旁邊一個孩子問他。

“要死的!”吳明振起了勇氣,點一點頭說。

“王彥,你回去教你母親也做一個帶帶。”他們對著剛才發問的那個孩子,同聲的鄙夷地說。王彥低倒頭沒有回話,隻把他的指頭咬在嘴巴裏。

都會的文明闖進這小市鎮來了。離市鎮不遠,新造了一所海底電線局,一座高塔就在這裏。這種神工鬼斧的建築,忽然飛到這荒僻的市鎮來;不要說村裏的人們,就是市民也大驚小怪,早有許多謠言傳播的了。王彥聽了吳明的話,懷著一層稀薄的恐怖;回到家裏告訴了他母親。第二天他上學,便也帶了一個紅的肚兜,羞澀地跨進了校門。幾個孩子正在庭前指天畫地的講話。

“啊,真的王彥也帶了紅肚兜了!”吳明拍著一雙小手,提高了聲音喊了;別的孩子們一齊都注目王彥,他隻悶聲不發地站在旁邊。

吳明向著孩子們把嘴巴崛了一崛,又做了一個眼角;他們一個個的跑到王彥的前麵,將他帶的紅肚兜扯了一下;他憤憤地說道:“別胡鬧罷!”

“油瓶!誰同你胡鬧呢。”他們同聲的罵他,他又沒有話了。

(注:寡婦再嫁時,帶前夫所生的兒子到後夫家去,就叫做油瓶。)靜默了一回,吳明釘了他一眼;裝做正經地向著孩子們說:“我們唱歌罷,……一……二……三。”吳明又做手勢。

“油瓶碎!”孩子們趾高氣揚地應了吳明的記號喊了;這樣喊了四五次,王彥低倒頭知道是說他,雖然暗裏恨吳明,但是不敢放在麵上。

“有一個孩子,他有兩位爹爹;呀!呀!呀!”吳明抬起頭向天喊了,又把他自己眼兒掩住。

“呀!呀!呀!兩位爹爹。”孩子們又同聲唱了,向著王彥做攤眼皮;王彥還是低倒頭忍耐著。

“王彥的爹是吃耶穌教的。”一個孩子突然提出來告訴吳明這樣說。

“呸!耶穌教裏的人捉了小孩子,殺掉了煎藥的。”吳明咬住齒兒慌張地說了;孩子們聽了都有點抖顫。

“這還了得!王彥的爹爹也殺小孩子嗎?”一個孩子問道。

“那會不殺呢,王彥的爹爹早晚要給官捉去哩!那時王彥也要給官殺掉了。”吳明偷看著王彥,故意這樣說;王彥忍不住了,便號啕大哭,走出校門一路回去。吳明和孩子們望著他,還拾起小的瓦礫擲他。

過了一星期逢到作文課了,王彥從抽屜裏翻出一本作文簿來;沒有謄寫的幾頁上,都塗著“油瓶”二個字。他認了筆跡料定是吳明寫的;一肚子的怨氣,把他小小的心核漲了起來;臉兒飛紅了。他想告訴先生。先生把題目寫出了,在課桌的周轉踱來踱去,他的眼兒,便跟著先生的方向也來來去去個不住;他想站起來告訴,但是他的一雙足沉重地好像有誰拌住他;他打量了一回,覺得告訴了後,吳明總是同伴多,便要報複的,反而不合算;一鼓勇氣終於打消了。時間終了,先生在教壇上數卷子呢。

“王彥,你的卷子為什麼不繳來?”先生問他說,他立刻想把真情告訴出來;但是吳明和別的孩子們都望著他喃喃地私語;他的臉兒紅漲得更厲害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做不出來嗎?你這不用功的孩子!”先生又對他說。他心兒上勃勃地跳著,不由滾下了幾點眼淚;吳明更得意的望著他又對同伴做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