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不能這樣了,這回恕你,快去用功罷!”先生看他可憐淚人兒似的,寬恕了他。鈴聲響了,先生退出教室;他才舉起右手用衣袖拭他的眼淚;益發忍不住了。呼吸也急促起來,幾乎要伏在地上了。吳明和他的同伴早已逃到休息室去。
有一天清早,吳明和兩三個孩子到學校裏,先生還沒有到;教員室緊鎖著兩扇黑漆的門。吳明顛起足根,撐在玻璃窗上探了一探;別個孩子在門上推了一推。
“啊,今天有數學的。”推門的孩子驚惶地說了。
“我還是算不出來,最討厭是李先生的數學課。”吳明接著說了,獨自走到教室裏,在教壇上尋到半枝粉筆,又回到教員室的門前,他用了粉筆在黑漆的門上寫了“李先生吃糞”五個字。
“我們去罷,大家不要說穿。”吳明拉了同伴說了幾遍。便一同走出校門去了。
過了一歇,吳明又同幾個孩子到校裏;王彥一個人靠在教室的走廊裏。他們在庭前拾了些碗片,在那裏括木犀樹的皮兒;忽然聽得皮鞋的聲音,在走廊裏來了;他們吃了一驚,把碗片望衣袋裏一塞。
“李先生來了!”吳明低低的說,果然李先生經過了走廊,沿著教室前的階石,向教員室去了。
“你們都進到這裏來,我有話問你們。”李先生回到庭前,向孩子們說了;孩子們跟他到教員室的前麵。
“這是誰寫的?”李先生指著門上幾個白字盤問他們。
“我們不知道。”孩子們同聲回答了,李先生睜出猛狠狠的眼睛,望著他們一個一個。
“今天最先到的是誰?”李先生又問道。
“我來的時候,王彥已到了。”吳明這樣說,別的孩子也一個個的照樣說了。王彥知道禍根遷到自己的身上了,在抖顫著,一聲也沒回答。
“是你寫的罷!”李先生向王彥點點頭說。
“不……不是我……寫的。”王彥連舌子都顫了,勉強回答;別的孩子們都發笑著。李先生從懷裏摸出鑰匙,開了門鎖,拉著王彥推了進去。王彥麵色青灰,毫無氣力的站在先生的旁邊。李先生拿了戒尺,把他的左手打了十板,又把他的右手打了十板。吳明和別的孩子都在玻璃窗外偷望著;吳明尤其顯出得意的神氣來。
王彥回到家裏,好像患了重病,肢體不由得痙攣起來;他想到學校裏的先生同學們,好像都是些夜叉,張開著嘴巴簡直要把他吞下。父親教他上學時,他扭緊了身子比尋死還要害怕了。後來他將一切的情由,告訴了他父親。他的父親是一個糖果的小販,現下發了些小財;社會上因他操業低賤,所以都要欺侮他的。他早已信了基督教。此刻他也沒有別的法子,便和一位牧師商量了一下;把王彥送到上海教會辦的一個學校去讀書了。
不久,吳明也轉到城裏的縣立高等小學校去了。
下吳明在上海英國人的一個公會裏,當文牘員半年多了。這裏正文牘長是英國人,副文牘長是吳明的中學校的老同學;所以辦事也很稱心。近來吳明的老同學,英國人很信用他,不久就要升遷到別處去辦事了。他臨走的時候,曾經對正文牘長說過,將吳明的位置維持下去。
一天的下午,吳明聽得新任的副文牘長到會了;吳明便整了衣冠,到辦公室去見他。推進門去一看時,他原是十年前小學校裏的同學王彥。吳明立刻想退出來,但是已跨了進去,隻得不安地向他行了一禮。
“啊,密司忒吳!你在這裏辦事,那很好,我們不會寂寞了。”王彥態度從容,又穿了新的洋服,儼然英國紳士式的氣度了。他握住吳明的手,這樣親昵地說。
“密司忒王,以後總得你指教才是!”吳明審慎了許久,回答了這句話;臉兒微微的紅漲了,心裏刺刺似的不好意思。
“那裏的話!我們是老同學。”王彥更親切的說,可是吳明總覺得他的話雖是溫柔,而帶著許多鋒芒似的;益發不安了。以後他們倆談了些別的話,各歸辦事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