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冰接到了他的決絕了已滿三年的戀人晴珊小姐的結婚的請貼,他在苦悶著。這是他所意料不及的事體,他旅居南京有一年半的時光了,為職業所捆縛,整天地忙個不了,女人一類的事情,在利冰現在的頭腦裏,確已磨礪得淡無影蹤了。
這個請帖落在他的手裏後,突然把他失去了的浪漫史喚了回來,他漸漸地著了魔氛似的,心神不安定起來。過去的女人一類的破片,重又飄浮到他的頭腦裏,特別是晴珊,在昔是他最心醉的女人,現在她將和別人結婚了。以他失戀者,不,逃戀者的資格看來,自然在心窩裏不免釀出一重嫉忌怨憤的微波。然而反過來一想,他覺得無上的光榮,雖然是過去了的事,而戀愛的優先權還是屬於他的,她的丈夫沒有法子可以贖回去的。這是一件大事啊!
在他的生涯中一切的際遇,再沒有比得上和晴珊的戀愛事件了。因此晴珊的結婚,在他至少認為一件有關係的事。
究竟要否去參與婚典?這是值得研索的;如其去參與,自己果然難堪,在她也必不快!況且發出這個請帖,是否她的本意,還是疑問。怕是她的父母的意旨罷?當他來往在她的家中時,她的父母認他是惟一的快婿,對他的體貼,慈愛,使他永遠忘記了死去的自己的父母。如果是她的父母的意旨呢……不,她的父母愛她,也極其周到;關於她的自身的一切事,向來是順從她的;這個請帖就使是她父母作主發的,也一定先征得了她的同意呢。他遊移了好久,才始決定到上海去參與晴珊的婚典。
在晴珊小姐婚日的前一天,利冰抱著滿懷的無名的溫意,熟悉地搭上夜車。在那漫漫的長途上,他起初不但不感得疲憊,而且奇異地興奮起來;二足用力抵住踏板,心兒和車輪同一調子的滾轉,似乎還在命令車子加快前行。
好容易在神迷的激蕩中,第二天的清早,就打醒了他的雜亂的酣夢;把他送到他所憧憬的上海了。
天空爽美的氣息,噓出了初秋的特有的感覺。人的運命交給它管的威權的都市,依然像往昔一般的健康。利冰從車站雇了洋車,一路曲折地穿過去,到了三馬路停車;他就上了一家旅館,他把洗盥,吃東西一類的事情,匆促地辦完;那時還不過上午十時。他想:晴珊的結婚是在下午三時,還早哩!他坐在沙發上舒暢了一回,頭腦比前清醒了一些。午飯後他從箱裏檢出比較新的服裝和硬領,領帶,手帕一類的零星物件,一一換上。他忽然感到去參與她的婚典,有些難乎為情的樣子。他遲疑了一回,從南京到上海的長途的工程做完畢了,難道從這旅館到靜安寺路的滄洲別墅頃刻可到的工程值得畏懼嗎?去,去,他自己解辯了一番,重又平靜起來。在未去之前,他覺得還有一件事要須備好的,他想來想去,想不出來。最後他在袋裏摸出了一片桃色的請帖,聯想出禮物要先得預備好的。
把什麼樣的禮物送給她?泥金的喜對,金字的緞幛,銀盾,他不願意送這類惡俗的東西。化妝品呢,隻是對於女的,太小器了罷;戒子一類的飾物呢,送這東西的資格早就取消了。那麼什麼是適當的禮物?至少要比較可以紀念的,他想了好久,竟想不出一樣滿意的東西?橫豎到了上海了,一切珍異的希罕的物事,隻要拿出達拉斯去買就行了。他一轉念間便走出旅館了。
利冰一個人雜在人眾裏,踱步過去。走進了先施公司;那天不知是秋季大減價的第幾天?男男女女們,龐雜地,認真地,買賣的在買賣,觀望的在觀望;進的在進,出的在出,還有粉香,發香,女人的倩影,維持這大商場的奇跡。他所有的感覺幾乎被迷塞了,他流連在化妝品的櫃旁,又穿過去,流連在糖果食品的櫃旁,他又在這二個櫃旁往複了數回。他還以為在三年前的時分,伴了晴珊到這裏,侍候她,保護她,為她拿東西,為她付錢,做她的驕傲的勤務兵。他每次伴她到先施公司,總是在化妝品和糖果食品的兩個櫃旁邊,流連最久。等到她占有了她所心愛的東西,他和她才一同離開。送什麼禮物——這個問題在追逼他,他才懍懍然覺著流連在這裏的非計,於是他想移到清謐一點的地方,想定了適當的東西,再來光顧。
他跨出先施公司的邊門,越過大馬路,從三馬路西向跑馬廳的一條路上走,在短牆的轉角上,他又停步了。行人,車,馬,自顧自的衝撞著,漫不理會他。在這個轉角上……他想:三年前有一個深夜,他和晴珊從戲院裏散出來,在慘白的路燈下,聽客們的黑影,尋了各自的歸途散開。他和她手牽手地走到這轉角上,忽地那個惡魔般的做巡捕的印度人,擎起木棍,碰的一聲把那座洋車驅走了。
她嚇得魂不附體似的,投在他的懷裏;他覺著她的胸髒裏在恐怖的跳躍,忙的一手抱住了她,一手拍她的背,撫慰她這小小的驚鳥。不曾抱過女人身體的利冰,這時覺得遍體鬆酥,幾乎要嘔出血來去感謝上天。那個巡捕呢,在她可咒詛,在他可頌揚。送什麼禮物——這個問題又在追逼他,他懶洋洋地踱朝前去,走近跑馬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