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三馬路的盡頭,一片壯偉的跑馬廳卷到他的眼前了,他向右手轉彎走去,迎麵就是一品香旅館。他望了一望一品香三個字,在他想來是最名實相符的了;或者這三個字還不夠形容它。他咀嚼了一回,沉湎地想下去:在三年前正像今天那樣的初秋時分,利冰害了病,他感到住在朋友家裏不大方便;晴珊便給他定了個主意,遷到一品香來,租了一間比較寬敞的房間養病。每天早上,晴珊伴她的父親來替他診察。她的父親是上海有數的名醫,異常忙碌,來了一忽就去。她便留在房間裏,替他煎藥,替他管飲食一類的瑣屑,小心謹慎地服侍他,到了深夜才回家去,他在病床上,看了她那種似乎曾受宗教的訓練的動作,和情願為了心愛者而受難的精神,往往暗地流出感激的涕淚來。有時在燈光氤氳之下,窗上張的綠色的幔帷,微微顫動,四周濃密地流蕩出無聲的節奏。她坐病床前,對他流著水晶般的眸子,把一種嚴肅中帶著慈悲,疲乏中帶著酣媚的眼色送給他;他吊住了心兒,總想倒在枕子上就這樣的死去罷,至少須永遠這樣的害病!送什麼禮物——問題是又來追逼他了,他又踱過了幾步。
一品香三個字不夠形容它,無論退一萬步說,也不夠形容它的品氣!他想:在那時住了二十幾天的光景,他的病也霍然告痊了。臨到離開一品香的前夜,她為他收拾東西,留了過分夜深了,她同意了他教她犧牲平日深夜回家一個習慣。橫豎有兩個床鋪,於是留了一夜。那是千載一時永劫不滅的一夜,他睡下了,她也下了帳子睡了。隻有一盞珠絡的電燈,還怒輝著它的白熱的光芒,在靜室中瞞過了神明,映射到兩人的床裏,使他們倆可想不可做。過了好一晌,將近黎明的光景,她褰開了帳子起身,抽著一枝卷煙,輕輕地底回繞步。忽然她走近了他的床前,他睡的是半截的銅床,本來沒有帳子的。於是她偷偷地彎身過去,把留在喉間的一口煙,嗬在他的鼻官裏;他急的卸去朦朧的假麵幕,乘勢伸出了雙腕抱住她,彼此隻隔著一層薄衣,肉和肉的跳躍,血和血的急流,完全像組成了一物。在四隻眼睛交互的媚躍中,完成一次天翻地覆罪孽深重的蜜吻。送什麼的禮物——問題又緊緊地追逼他了,他一雙輕鬆的腳,載著一座笨重的身體,鵠候在大馬路十字街口。等到電車,汽車,洋車稀少了,他在飛奔地穿了過去。
他走在西藏路的北段了,朝前走進向左彎了一陣,仍沒有想到什麼是適當的禮物!又沒有理由地經過了幾個轉折,不知不覺地已到了白克路了。對麵“修德裏”三個字,湧上來,喝停了他的足步。哦,這是晴珊的舊居到了;他想:三年前的初冬的一夜,他在電話裏得到了她害病的消息,他冒著刺骨的西風趕到她的家裏。她害的是氣塞的毛病,為了要追償在他病時她給予他的殷勤起見,他得到義務甚至恩義上的許可,他留在她的家裏服侍她。輪到她的肝氣上塞的時候,她要他給她撫摩。她說了,她的母親和婢女都避開了。她躺在褥子上,頭發鬆散在眉間,耳間,水色的眼縫,桃色的兩頰,猩紅的嘴唇,粉捏的頸項,他駢了二指在撫摩她的嫩雪的胸膛。他渾身的血都鑽集到二個指頭了,從指頭傳到的羊皮一般的她的薄薄的肌膚裏,她的氣塞居然消褪了。她害的這個毛病是一陣一陣來的,有時平靜,有時冒發;他的父親說,要去兌奇南香來醫治!他毫不遲疑地為了她,親自到胡慶餘堂兌了一包同黃金一樣時價的奇南香,拿回到她的家裏。她的父親燒了鴉片煙,把奇南香調入之後,裝給她吸,他承受她的命令,登到床上去,扶好她的身體。她吸了嗬出來。又吸了嗬出來,這樣的繼續下去,奇異的寶貴的香氣,攬釀得連帳頂幾乎要爆裂的樣子。他被麻醉到不可思議地靈魂的死滅,眼看不見東西,耳聽不見聲息,一切官能都失了功用,甚至肉體的完全死滅。送什麼禮物——問題更嚴肅地追逼他了!
他站在晴珊的舊居的巷口,還像給她嗬出的香氣迷惑住了,苦苦地掙紮了一番,才像從深淵中爬起來,出了一身冷汗。於是他得了天啟的靈機,決定去兌奇南香,當做送給她的結婚的禮物。
他雇了洋車到北京路,向胡慶餘堂兌了奇南香出來,夕陽把它稀薄的黃金色,鍍在洋樓上,街道上。晴珊的婚禮在三個鍾點前開始的,這時大約已張出了華美的飲宴,滿座的親戚,朋友,在舉杯給花樣玉樣的世界還沒有東西可以和她匹敵的晴珊和她的新貴人道賀了。利冰雖然從南京趕到上海,剜拖了肝腎,找到了可以做永久紀念的禮物;但他終於錯過了參與她的婚禮的盛典。
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