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Post Obit(死後應驗)(2 / 2)

隔了幾天,秀丁把四娘身孕的事,告訴了他的父母;更由父母告訴了他的兄嫂——是四娘的翁姑。家裏的人,把一切對這事件的氣憤,裝在酒甕裏一般的無可如何的鬱釀著。於是對四娘,便睜出無數猙獰的眼兒來監視她。在這個時候,鄰人家也像風潮般的在暗地議論了。四娘自己明明白白設身在重重敵人的包圍中;在她再沒有生路可走,隻等候有一天眾人把石子去擊死她。

把禮教當飯吃的秀丁的家庭裏,不能再忍耐了;外間風聲愈大,而家庭的惡化也愈烈。那天,家裏的人密商了好久,秀丁也參與其間,最後決定把四娘逐出。並且要她供出來是誰做了這個花頭的?這個決定,秀丁在當時也竭力主張的。

一個陰黑的晚間,雖然已到了秋涼時節,但是一種無名的散漫的熱氣,還在屋子裏浮蕩著。這是一件多麼重大的多麼不名譽的事情呀,秀丁和家人總共四五人,怒氣衝衝地,扮起青銅的臉孔守候在四娘的房門外。房間裏是四娘的姑,一個瘦削削的五十歲以內的精幹的婦人,坐在對床的一張凳子上在盤問她。在這陰鬱的燭光中,四娘掩麵哭泣,長發披散在兩肩,比妖鬼還可怕。

“究竟是那一個人,你說出來……你說了,我們可以饒恕你的!”她的姑這樣盤問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了;四娘一句話不回答,而她一句逼緊一句地問下去:

“你說出了那個人,我們可以幫助你們倆成功事實……你說砙!”四娘的姑比裁判官更巧妙的要誘出她的供狀,但她老是沒有回話。門外老年人的嗬斥聲,歎聲,拍板壁聲,一種非人間的殺氣追襲上來,四娘像跪在閻王殿上,知覺全然失去的了。

這樣足足有兩三個鍾頭,仍沒有些微的結果。四娘的姑退到房門外來,搖著手顯出懊喪的神氣。她的翁歪絞著樹皮一般的頸項喊道:“教她走罷!”

“教她走罷!”還有其他家人也握著拳兒附和四娘的姑說;這一陣的襲帛般的苦叫,把秀丁的心兒垂蕩了數尺。

在這緊張的空氣中,四娘被逐是不可避免的了。他想挺身走出,把實在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想找出一把手槍來把家裏人掃射一下,讓他和四娘在家裏過活;他想和四娘一同出走,一同逃到天涯……他的空想還沒有完結,四娘掩住了臉兒,走出房門,她的姑捏了燭火在引導她向後門走去。

老人家的咕嚕聲,翁的辱罵聲,姑的責備聲,這一片替禮教爭氣的聲音,嘈雜地把四娘一路送出去,彎彎曲曲地送出了邊門,送她到沒入荒黑的暗夜裏。秀丁跟著一路走去走近了邊門,不由得頓了頓足,發出了一種怪異的歎息。

從這個稀有的事件傳出了以後,鄰人家對這事件,開始公然的議論了。有的說四娘和家裏的仆人某某有關係的;有的說她夫家這樣鐵鎖一般嚴緊,怕和母家的親戚某某有關係罷!有的說……這般那般地揣測,徒然把四娘聲名哄動得高高的,但這事情的真相,隔了好久,還沒有人敢斷定。

秀丁留意四娘出走後的下落,有時裝出無意識的樣子詢問鄰人。母家離開不遠,確然沒有在母家。有人傳聞她在絲廠裏做工,有人傳聞她到尼庵裏去了。秀丁良心上釘了一針毒刺似的,徹骨地隱痛;他的健旺的身體一天一天的萎靡了。

鄰人家議論四娘的風聲,還是沒有熄滅;在這浮漾的風聲裏,還有人讚揚秀丁執行家法的嚴緊,讚揚秀丁首先發現四娘的身孕,讚揚秀丁為了這不名譽的事件而憂傷。

然而秀丁天良上的痛苦,已到了不可測度的地步了。

又隔了幾時,鄰人們哄傳,四娘死在有名的隨緣庵中的荷塘裏,肚子脹得高高的,浮在水裏;那個時候剛巧秀丁臥在床上發熱病。病勢已到了可怕的程度,家裏人誰都惶恐起來,招了幾個鄰人來看守病人。終於無可救藥了,秀丁說了一篇不可捉摸的囈語而長逝。

秀丁在臨終的時候,曾屢次呼喊四娘的名字,並且最後說欠她的債要去還她了。這個消息由守病的鄰人傳了出去,又成了一個議論的中心,許多人甚至他的家人,在因果報應的頭腦支配之下,都說秀丁去還債了,因為四娘投水死了,他是首先發現四娘身孕主張逐出她最力的一個人。

但是究竟欠了四娘怎麼樣的債,隻有死的人自己知道。

一九二八,六,一○,病後改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