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這回出走,不希望她再回來。如果不回來,我馬上可以踏到新生的道路……這半身不遂的家庭,可以割淨了。精神物質兩沒有羈絆我了。

走路無論走得多麼遠,也不要緊了;做事無論做得多麼險,也不妨事了……單身插進這濃林密樹一般的社會裏去,穿往穿來的騷動著也好;平平靜靜的伏匿著也好;追求女人去得意得意也好;專心求學去度僧侶一般的枯寂生涯也好……還有……他這樣的描想下去,精神上起了催眠的狀態,恍恍惚惚的離開床沿。孩子又哭了起來,他遲鈍地轉念作別樣的著想:

——如果她真不回來了,教這小小者怎麼樣……雇老媽子嗎?也要托人去張羅,煞費周折,不能立刻辦到。送他到親戚那兒去嗎?作客在數千裏以外的異鄉,那裏找得出親戚!

燭光像比前亮了一些,時候大約不早了。孩子還在床上哭泣,聲氣拉長得異樣可憐;把小指頭銜在嘴角裏,做出嚕嚕蘇蘇的沙聲怪氣,像在惱饑了。他瞧看孩子:

——每天垂暮的時分,母親把粥粒煮好,到這時候要給他吃了。

這樣一想,他毫不遲疑地把桌子碎了的幾片餅幹,遞給他,他居然握在小掌裏慢慢的送到嘴巴裏去。孩子默默的嚼著,難得這房間裏沉靜了好一歇,他的緊壓的心情也寬舒了好一些。

呃呃的聲音又放了出來。孩子又像在惱饑了。

“沒有了嗎?等一忽讓爹爹去拿來。”他這末一說,孩子皇然地哭了起來。他無意識地把網籃裏的洋鐵罐頭倒翻了一陣,些微沒有得到。他手裏捏了洋燭,向室內的四周望了一望,也望不出糧食來。孩子哭聲的尖端,怪異地刺在他的心兒上;他氣悶極了,站在孩子麵前頓了頓足示威,孩子把小手的拳兒扼擦眼睛。果然把哭聲放低下了。他不留神的麵上湧出一陣苦笑問他說:“你要吃東西呢?

還是要姆媽?”

“姆媽……姆媽……”孩子又應接著慢滔滔的吐出這淒其的聲音來,他把洋燭仍舊放在幾上,退身坐到藤椅上去,想說:

——你這小小者,你這個贅瘤呀!

他氣憤中帶些輕視的樣子,不去理會孩子了;把手掌支托了太陽斜靠著,兀自耽於牛角尖裏的空想。孩子的哭聲更加鬧了,一陣一陣地逼得他燃起了旺烈的心火;他挺起了腰看去,在燭火瑩瑩之下,孩子翻來覆去,把房間裏的天下,造反得簡直不成體統。

——你必需你的母親嗎?反革命!反革命!殺死了你,看你什麼樣?

他咬緊了牙齒,向孩子憤憤的想要說出,孩子像已顧慮到災殃來降的樣子,翻伏著身子,哭得變了哀哀的。

——殺死你嗎?這一番驚天動地的舉動,倒也困難,教我怎麼樣下手……他低下頭,盡管這樣的想下,但多分又轉想到眼前怎樣平靜這孩子的騷擾;想來想去總不得一個好的方法。他夢遊病一般的站起來,走到床前,當孩子已經死了的樣子察看著:孩子不但不止住哭聲,且滾在床上,把平鋪的褥氈攪得皺攏了;一宗酸臭的氣味騰上來,糞便、尿便,已經狼藉地糟蹋糊塗了,他皺蹙了眉頭想:

——這床不能睡人了。

孩子翻蹶地哀哭,全身的力量,一起從喉嚨裏逃了出來。他移了燭光,仔細的再看去,孩子滿麵淚流,頭發裏的汗珠也在流淌。他的心不由得垂蕩了一下,舉起燭光來,回向室中一看,眼前一陣昏黃,那些什器都在顛起撲倒的、傾斜欹側的,在製造未來派的繪畫。

——再不能躊躇了,為小小者,趕快去找她回來!

桌子、椅子……長的、短的、方的、圓的、歪的、整的、高的、扁的一切什器:伸出瘦長的腳、肥矮的腳,共他爪膜式的腳,張開豬一般的、蛇一般的、老龍一般的、共他蝦蟆一般的奇突的嘴巴,這樣嘈雜地向他嚷擾著。

——找她回來,再做孩子的母,再做自己的妻嗎?

他遲疑不決的等待了一忽,那些變態的什器,不放鬆的環圍著;他像有亂箭紛紛的向他投擲,他神經錯亂得更利害了。

——去吧,去吧……為小小者!

他堅決定了,一手執捏洋燭,一手掰住孩子。孩子收拾起剩餘的抵抗力,蜷縮在他的腕彎裏,隻是拖聲帶氣的,響出最低限度的哭聲。

他這樣的,惘然走出房門,響繞過去走出大門,西風把燭光熄滅了。為小小者,他被驅策著,不得不向昏黑的暗夜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