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弟弟害羞地出來招呼他說:“哥哥,叫你吃飯!”

M對他的弟弟,大約血統裏存有共鳴的素質,所以抱著萬分的同情;教養在這種悲慘的環境裏,他的那種活躍的小心情,自然一起受了束縛;他這一聲慘淡的招呼,夠使M觸目驚心了!

內室裏零亂的什器,M雖則從小看慣了的;但那些略有殘缺的桌子椅子上,總像有隱隱的和以前不同的標記;而且這些什器對M的冷淡,比人情還利害。他和母弟在小桌子上吃飯,飯粒也異樣的幹燥,粗硬,咽不下喉嚨去。勉強嚼完了一碗,覺得家這樣的冰冷沒有生氣,使他對家的厭倦一轉而為懷疑了。

他等候母親把食具收拾完了,便拿了軍帽,告別母親說:“媽媽,我要回到軍部去了!”

“軍部去嗎,在甚麼地方!”他的母親靠在門柱上,兩手緊握自己的衣角說。

“在上海……”

“噢,有的人說你在廣東槍斃了。”他的母親說。

“那是李四先生說的,他從申報上看來的。”他的弟弟插了一句。

M記起了:李四先生就是剛才長衫客人中戴著銅盆帽的一位,——這家夥,土豪劣紳,賴婚案被他挑撥攪纏?

弄得家裏花了一筆錢,唉!他這樣一想,不由得燃上了他的久已熄滅的心火,但一轉念他又激出了一種譏刺的傲慢,他說:“李四先生嗎?望我死的那般人,今天來看我,甚麼用意?”

“呀,難為他們光顧,從你離家以後,這般渾蛋的嘲弄我真受夠了。”他的母親說了,眼淚直滾下來;他的弟弟漸漸親近他,在瑟縮地弄他腰間的皮帶。

沉默了一回,他的母親又說:“今天咯,他們一個個走進我的門裏來。平時呢,走過門前睬都不睬。就是有時來,也不過說幾句不好聽的話:說你入了共產黨要來抄家了;說你死了;說你當兵去了;說你在販賣鴉片煙;說你在做流氓……你想,我如何忍受得過!

”做母親的,別的一樣不希罕。隻望你下次回來,帶一筆錢回來,恢複了父親在時的家況,替我爭一口氣。

“別的都是假的,隻要帶一筆錢回來……”他的母親嘮嘮叨叨地說了一番,他吱唔地似是而非的回答了。隨後他懷著一腔人世複雜的悲痛,和他的母親訣別出去。

他的母親和他弟弟,送他走出廳堂;天良釘在她們倆的心上,母親和幼子心事雖則不同,卻一樣的在描想M的落漠而流淚。

M跨出家的門限,向沿著市河的一條小路上走去。經過廣福寺。裏麵木魚的聲音,還是敲得像六七年前那樣的響亮;隻是寺牆上滿貼著許多革命的標語。他從殺雞灣兜過去,一所埋在土脊裏的耶穌教堂,還是聳著它的舊時的塔尖;上麵揭著一麵青天白日的旗幟,多少有些新的氣象了。由耶穌教堂轉彎,就是那條到火車站的廣道了。夕陽把曠野鍍了一層稀薄的黃金色,晚風從柳絲裏噓吐出來,愈使M的心情上蒙了一層沉迷。

弄一筆錢回來,……錢是必要的,為母親爭氣,……兒子的義務,……殺土豪劣紳!……母親不要我回家了?

……惟一的條件要帶一筆錢回來!……有了錢再回來……錢是甚麼東西?錢和我沒有緣分的!……怕今生今世不能回來了!——M在廣道上一頭走一頭想:這些問題盤旋在他胸坎裏,像有無數的樁子在緊緊的擠壓進去,簡直把他的胸坎弄得迸裂了,對麵昏沉沉地,像排布著母親,弟弟,李四先生,胡董事,族叔,堂房兄弟等等的麵影;笑,哭,觀望,嘲諷,諂媚種種不一樣的情態,在他的眼前遊蕩;他像害著一種醫書上尚未載明的熱病。

“沒有帶衛兵。……怕不是好差役罷!”這一縷聲音送到他的耳朵裏,他認真一看,石橋到了,那茶寮的門前站著一個長麵獠牙的人,在對他作猙獰的探視。他振起曾經訓練過的步踏,挺了胸膛——一切都忘記了——向前走進。在這再生的氣態裏,明明顯示他開始第二次杳無歸期的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