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不出回話來,轉了方向,抬起頭來在偷流著眼淚。他的弟弟又扭著母親的肩兒,低聲說:“姆媽,不是做兵呀,做的軍官呀!”
他的母親又望了望他,果然發現他的服裝不是普通小兵的服裝;她的垂老的枯寂的心裏,覺得寬暢了一些。鄰近的人們,都擠進這狹小的天井裏來探望M了。他裝做沒有事的樣子,對他們勉強的點頭的點頭,招呼的招呼;這套免不掉的應酬,恰好把他的落漠打斷了。他看見這些人中有幾個穿著長衫的體麵人物;他覺得不好意思叫他們站在天井裏,便去開了廂房的門,接待進去。四個長衫客人,把方凳滿堆著的灰塵,用自己的手擄了去坐上。那些小孩,女人,短衣男子排塞在門口,似乎要想進來而又不好意思進來的樣子。不善應酬的M,無從安排他們,對長衫客人望望,又對站在門口的那些人望望,感到異樣的不安。長衫客人中一個有小胡髭的是M的族叔;他撫著胡髭,對M相視了一陣問道:“革命軍不全是共產黨嗎?”
“不,不……”他回答。
“噢,到底M君明白底細的,我們至今不曾弄清爽那麵是共產黨那麵是革命軍?”坐在他的族叔的近旁一位說。
“你在那一軍裏?”戴銅盆帽的一個人說。
“我在××軍。”
“此地新來的縣知事,也是××軍委出來的呀!”穿綢質長衫的人對剛才發問的一人說。
“亂世時候,高升起來很快的,望你去做任知縣官,讓我也到任去闊一下子!”他的族叔說。
“M君怕比知縣官還高罷!你看,在這裏來過的那個營長,還沒有穿皮繃腿呢!”穿綢質長衫的人說。
“你究竟在××軍裏當甚麼?”他的族叔問。
“在政治部裏!”
“政治部嗎?這裏的縣知事是政治部裏派來的呀!”戴銅盆帽的那個人說。
“是的呀,政治部裏可以派人做縣知事,那M君比縣知事高了!”坐在他的族叔的近旁的一位說。
……他們夾夾雜雜談了些類似上麵的半文明的話,各各懷著對M神秘不可揣擬的神情告別出去。門口排塞著一群,也就散開。在M雖不覺得自己增了多麼高的身價。那四張久經扃閉在廂房裏的方凳,一旦委屈了紳士先生們臀部的光顧,卻覺得榮幸非凡的了。天井裏還留著四五個鄰人,一個抱著嬰孩的中年婦人對M的母親說:“嫂嫂,你不要揀菜了,兒子高發了,你不高興嗎?”
“呀,你不要來笑我,……”M的母親一頭揀菜一頭說。
“真的,高發了,剛才坐在廂房裏的胡董事說,比知縣官還高呀!”那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說。
“不希罕,不希罕,配他這樣子的人嗎!”M的母親說。
“嬸嬸還不相信呢;你看他的金徽章和皮背帶皮繃腿,就可以曉得他是軍官呀?”一個M堂房兄弟的說。
“口母,口母……那個曉得他呀?”M的母親還在揀菜。
M站在旁邊,默看他的母親的容顏發呆。像曾在油鍋裏煎熬過的刻著憂患的皺紋的她的容顏,依舊隱藏著昔時的慈愛;隻是被一層世態的薄暗遮瞞了些,不能和M的失去了的純潔的童真輝映。母子間一種不快意的繾綣在深深地攪擾,M對他的母親雖然無意識地悔恨著,但過分怪母親不能諒解他。母親對M當為由運命拉攏來的敵人,成見亙在她的胸中,使她不容易再喚起親子之愛。M的弟弟還在扭母親的肩,帶著哭臉咕嚕地說:“姆媽……我要跟哥哥……去做革命軍。”
“去做呀……讓姆媽一個人死在家裏!”他的母親推開了他憤恨地說,他的弟弟放聲哭起來了。這一場沒趣,把留連在天井裏的幾個鄰人,不留痕跡地驅逐了出去。隻剩M的堂房兄弟一個人,癡呆地對M出神,他審慎了一回,終於停住了呼吸迎上前去,低聲對M說:“M哥,請你給我在軍隊裏找一件事,當夫役也好,當小兵也好。”
“好的,好的……”
“那麼我等候著呢!”
這些話給M的弟弟聽得了,他望著哥哥等待後文似的,自己把哭聲止住了。他的母親把青菜收拾到筐子裏,站起來,帶著餘怒對M的弟弟說:
“你要吃飯嗎?快來燒火!”他的弟弟敏捷地跟了母親進內室去。M一個人在天井裏踱步,皮鞋的聲音,閣閣地衝破了墳墓般的幽寂。他把頭腦裏紛亂的神思,整理了一下;覺得母親變了本色的惱怒,和弟弟磨折遺餘的天真,這兩種印象刺在他的心上,他感到剜心的痛楚;眼淚倒流到肚子裏,找不出方法來安慰母弟,或安慰自己。他用力地鎮靜下去,想到這回回家,預先不曾打算過的,糊裏糊塗病酒一般的溜到家裏,討了一場煩惱。被生活經驗所左右的不和自己投機的母親,難怪她動用這們男性的殘酷來對自己,自己對家,也不能不把它當做機械的曾經在這裏生長過的一所柵欄;有甚麼可以留連?他這樣的推想上去,對家越發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