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艮,你畢竟有些浪漫的。”
“不,不,若是我在莫愁的像前哭泣,我也該承認你的話。”
“那麼你無緣無故地……”
“老實對你說,我這回來想進軍隊,預備做烈士呀!”
“那我當然不知道你的所以然了。”
這時天色墨黑了,他們找得那輛馬車,便淒然不樂地回去。
過了半個月光景,艮吉還是住朋友的家裏,有一天晚上,他覺得氣悶極了,一個人走到秀山公園裏去散散心。
他沿著曲折的幽徑緩步而行,來來往往的青年男女,成對成群地喧笑著!不消說在他們的服裝上都可看出革命的派頭,就是他們的表情吐露之間,也滿裝著革命的熱氣。他自想身世。覺得自愧形穢,不配和他們一起混去。便找得樹蔭下的一角坐下,喊了一壺茶,一個人自斟自喝。不一刻,殿之迎上前來和他招呼,他便接待殿之一同坐下;殿之把草帽塞在藤桌子的中空,舒舒齊齊的問他:“這幾天怎麼樣?”
“沒有什麼,走來走去摸不到頭路,差不多變成一隻喪家之狗了!”
“那一個不是喪家之狗呢?”
“說起來好笑,我到了南京,據十幾天的經驗告訴我,我曉得南京城是一個大喪居;各個衙門都是治喪處。遺像遺囑不消說是帶點喪味的,那些挽聯祭幛式的標語滿張在福堂的壁間和柱上,尤其顯出喪家的樣子。並且那般辦事人員,胸膛上飄著緞帶,像沒有頭的蒼蠅忙得東西也辨不分明,這些人可不是像喪家的執事人員……?我也來湊個熱鬧,做喪家之狗……!”
“哈哈,你糟蹋革命的尊嚴了。”
隨後他們談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大家就分別了。艮吉一路回去,心想此番到南京來,要想正直地做番事業,要拋棄一切的奢望和虛榮,腳踏實地做去。然而來了半個多月,還沒有得到適當的工作,如何好呢?月光覆在他的頭頂上。替他分出個影子來伴他走路,淒暗的市街,和鄉僻的阡陌差不多沉寂而帶死氣的。在這慘淡的夜行時分,他握緊了兩拳,振起精神,自言自語地說:
“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爹娘,去幹,去幹!”他連接說了幾遍,不覺得已臨到借宿的朋友家的門前了。
這是誰家一所華屋呀,門前有高大的照壁,跨進門去,穿過庭心,就有一所大廳堂。大約是軍閥走狗的逆產!廳堂上有二三十個衣衫襤褸的人,有的席地而坐著,有的忙碌地走著;居中放著幾隻裝美孚油洋鐵桶,桶裏有飯有菜,他們正在爭先恐後地弄飯吃。這二三十人的中間,艮吉衣裝楚楚地端坐著,他向外凝望了一下,就起身走出去,一忽兒拉了殿之的手進來,他們倆沒有跨進門限,就停立在門外的階石上。
“你是否接到我的信來的?”艮吉問殿之說。
“是的,是的……”殿之一頭說,一頭注視廳堂中的一群襤褸者。
“這裏坐的地方都沒有!”
“不要緊,不要緊……這裏是甚麼?”
“你猜猜看?”
“你在這兒幹甚麼?”殿之問了一聲發射驚異的眼光,四周看了一看,不由得笑起來,接下說,“究竟幹甚麼?”
“很平常的,我在這裏做新同誌,我現在抱定宗旨,從這種下層工作做起!”
“甚麼一種下層工作?”
“你看,”艮吉說著就走到庭心的角裏,拉出一麵三角的招募新兵的白旗給殿之看。“就是這種下層工作!”他說了便苦笑了一陣,回到殿之的旁邊站著,殿之也勉強笑著說:
“這種是浪漫的下層工作!”
“不,不……”
“我始終是認你是浪漫的人物!”
“不,不,你看我從此以後還得浪漫嗎?”
“你一個大學教授真做這種工作,未免大才小用了!”
“不做下層工作,不配革命呀!”艮吉說了,皺著眉頭對殿之笑個不休,這笑聲裏似乎帶著些哭意;殿之覺得一陣心酸,便辭別他走出來,在路上悵惘地歎了一口氣說:
“革命,革掉他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