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吉毅然決然地到南京去了。
他動身的以前,有幾夜沒有睡覺;等到頭兒擱上枕子,就有無數的難題在他的腦髓攪擾,因為他近來浮身在革命的高潮中上上下下,覺得非要換一種新生活不可。他想:革命是人人應該去幹的,在這種機樞急變的時勢裏,不革命不但有流為時代的落伍者的危險,且也失去啖飯的地方了。於是他打定了主意,一直跑到南京去。
他有許多同學和相熟的朋友,都在南京做事;他一到南京,就打算去找他們——找一條進身之路。他到的那一天,正巧是“五卅”的二周紀念日,早上從下關下車,把行李寄在一家朋友家裏。遼闊的荒涼的半身下遂的南京,已經像樹木般的遇到初春有種新生的氣象了,艮吉雇了一輛洋車東奔西奔,足足上了七八個衙門;在門房裏東等待西等待,計數起來費去全天的光陰,他要會麵的朋友,卻一個也沒有會到。隻好氣悶悶地回到一家朋友的家裏,暫且住宿下去。
第二天,拿了一本小日記簿出門,重又去找人了,他坐在洋車上,一頭走一頭翻開小日記簿來看,照預定的路程,順次到昨天未到的幾個衙門裏去。走了半天,走到省政府,找得他的一個朋友了。
在會客室裏,艮吉坐了客位,主位上坐的就是他的朋友殿之,他們倆在規規矩矩地應對,活像有公事接洽樣子;殿之用很響亮的說話發問:“老艮,你到南京來可有甚麼事?”
“沒有事,想找一點事情做做!”
“像你那樣的浪漫大家,配做甚麼事呢?”
“我不浪漫的……”
“你幾時來的?”
“昨天……啊,找了一天的人,一個都沒有會見。”
“他們忙呀,在這兒有許多人但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
“你有沒有辦法弄個位置?”
“這一時很難,等幾天再說;”
“……”
“事情總容易找的,況且你有許多熟人在這兒。”
“我也並不著急……”
“那麼好了,我們一同到外麵去玩一下罷!”
“到甚麼地方?”
“莫愁湖。”
“好的!”
他們倆雇了一輛馬車,一同出城去,沿路遇見許多武裝的青年人。
艮吉心想也去嚐嚐軍隊中的味道,穿起了武裝,多麼威風,說到轉換生活,要是有這一來才有意義呢!他正在這樣想,殿之問他:“老艮,你看南京怎麼樣?”
“沒有甚麼。”
“比以前什麼?”
“那是新得多了!”
“新在甚麼地方?”
“你看,破牆壁上都塗了油漆,寫上流行的文章了。”
“哦……”
車子在莫愁湖畔停下,他們倆踱進去,到鬱金堂,勝棋樓,又折回到曾山閣,瞻仰了一轉回,重又到鬱金堂的西廂裏,對坐到靠窗的一桌上喝茶,艮吉在這廂房的四周張望了一陣,對殿之說:“這裏還是南京的舊家夥?”
“什麼叫舊家夥?”
“要是壁上的打油詩都變成政綱條例,掛的字畫都變成口號標語遺像遺囑,那麼可算新家夥了。”
“這個容易的。”
“原說不費事的。”
“哈哈……。”
臨窗一片湖水,遠處隆起了幾堆山峰,鳥兒在湖麵上翩躚,滿湖鋪著高下相等的嫩荷葉。在薄靄的空闊中,似乎有甚麼東西在引誘艮吉;他靠在窗檻上出神了,殿之對他望了好久,他沒有覺得。
“盧家少婦號莫愁。”艮吉曼吟著這句詩。
“不是少婦,是少女呢!”殿之插了這句話。艮吉才回頭來看殿之。
“不管她是少婦是少女,這種人總是合人脾胃的。”
“怕不是真有其人的罷!”
“有也好,沒有也好,不過既經有了這個芳名,想必有這人的。”
“古詩裏歌頌的有兩三個莫愁呢,這樣一個莫愁知究竟是哪一朝的?”
“這種推想未免乏味,我們都沒有親眼看見過莫愁,怎會明白她的底細呢?”
“今天你又可以做首詩了。”
“不做,我現在和詩的緣分甚淺!”
“那未免要減少你的浪漫色彩了。”
“我本來不浪漫的,這是人家和我打趣的話呀。”
“原來這樣的。”
天色晚了,他們倆走出門來散步過去,逢到湖邊的那個建國烈士基,他們便有意無意地踱進去,陽光藏匿在地底了,野曠的陰沉之氣,都攢聚在這個墓道裏,幾株稀零零的樹木中間,有些英魂躲藏著,在沙沙地作出怪響。他們沿著草徑走進,直到墓前,艮吉就跪到墓下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殿之聲聲問他,他也不答,又百般安慰他,他也不聽。隔了好久辰光,他才直起腰來,揩著眼淚和殿之一同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