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你!”她低微的回答了一聲,她的眼淚又波湧出了。梅女士又續續撫慰她幾聲,我的念頭轉到了別地方,沒有聽清她們的話。我想梅女士三十多歲還是個密司,我的婦人她隻有二十一歲已成太太的了。世事真微妙!……向來沒有懷疑癖的我,如今也要犯上了;我無意之間對梅女士相視了一下,心裏想她這樣豐於肉感的聰明練達的現代角色,難道還沒有找到一個丈夫嗎?她說做女人的沒一個不遭遇的,難道她會幸免的嗎?她是專門產科,難道,為君子而忘其所本嗎?我呆立不動,梅女士對我看了看,她像已覺察我所想念的,目光異樣的逼我,我退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假裝從容不迫,仔細一看,她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她在看護我的婦人。這時我又自懌這無聊的猜測,太沒出息了。

下午二時快到了,我的婦人走近難關了,她上氣不接下氣的等待死刑的執行。看她的神色,她的痛度似乎比前增高得利害了。梅女士吩咐沈媽蹲在床角裏,握住我的婦人的左手。教我站在床前,握住右手。她自己看管我的婦人的下身。大約孩子要出世了。我的婦人痛陣到時掌握非常有力的加緊,痛陣退時掌握略略放寬。時間的運行故意裝出可怖的遲慢,當我覺得我的婦人的掌握加緊時,這痛苦像不在她的身上,像從她的身上傳移到我的身上了。這才是夫婦的真味嗎?啊,太慘酷了!太不人道了!她這樣的痛苦,像被我們三頭野獸,分割她的肉。我何能忍心地坐視?我何能加入野獸之群?她滿麵流著熱汗,像被放在沸水裏浸過似的,我時時為她拭去,但愈拭愈多,她的全身體中所含的水分將一起從毛孔裏流盡了。我惘惘然抬起頭來一看,沈媽發出鼻管淤塞的聲音,並且在流淚。

“你們不要慌,頭生兒子總是這樣的!”梅女士說。

“是呀,我的女兒也是這樣的。……”沈媽揮去眼淚,湊上了一聲。我聽了呼出一口氣,覺得清醒一點了。

房間裏燈光晶亮如同白天一樣,什麼時候夜的?什麼時候亮的電燈?我都記不得了。時間將近七點鍾了,孩子還不出世。我的婦人老是這樣的苦難著,我自己幫忙看護,也覺得精疲力盡了。沈媽低聲對我說:“大少爺,這樣子不大好,去買長錠冥洋化給催生的,(大約是鬼)就會好了。”

“這無須的!”我回答了,沈媽眼望梅女士,梅女士一聲不發。

“大少爺,你莫要過分不相信,我的女兒當初也是這樣,後來經我的女婿到灶君老爺那邊求了,然後快生快養的。”沈媽在說的時候,梅女士皺著眉兒望她,像在討厭她;我立刻止住她說:“你不要多講了,這些事,上海地方都沒有的。”

她歎了口氣,默不接下,她的神色之間,似乎主人不能用她的良策,有雖忠無益的慨歎。

室中充滿了沉悶的空氣,使各人都不得自然的吸息。

的確各人都滿懷著各各的心事,大家都難宣說。尤其我的婦人掌握的蠻力格外增高了,這種蠻力裏顯然有她從心底逃出的痛苦,她的手足像密密的被捆縛了;她雖然具有十分的蠻力,恐也無濟於事。若是再延長下去,無論她是Sam-son(參孫)的化身,怕也支持不了的。沉媽又看不慣了,她對我說:“少奶奶太苦了,……我活了四十五歲,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難產……怕要見怪事了……大少爺,還是去化些長錠冥洋來消解一下罷!”

在忙的當兒煩些甚麼?——我想這樣說,還沒吐露,她又對我說:“我來的時候,太太千叮萬囑的教你們小心謹慎!……萬一失慎了,我回去怎樣見太太的麵呢?”

“好的,你去買來就在下麵化去算了。”我為了省掉一番麻煩,便率性教她去辦理。她離了床下樓,我又把我的婦人的左手握住。可笑!這時若有一個不知道我的婦人生產的人闖進來一看,誰都要疑我和梅女士在謀殺我的婦人。……梅女士問我:“這個媽媽初從鄉下出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