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是我的老家裏的傭人;我的母親因為我的婦人快要生產了,特地派她出來照管。”
“難怪她這麼的熱心!”
“這真沒法可理喻的。”
“D太太年紀輕,骨骼小,孩子又是足月,又是頭生免不了這麼情形的。”
“……”
沈媽上樓來,照舊蹲在床角裏,我把我婦人的左手交代給她。我的婦人忽然氣喘地向梅女士說:
“密司梅,……我的命怕保不住了,這種苦痛誰還忍得住呢!……隻要保牢小孩子,我甚麼都可……”
“D太太,你放心,你安靜好了,這還算不得凶險呢。”梅女士回答了,那個沈媽瞅她一眼,似乎瞧不起她嫌她本領不夠的樣子,自言自語的說:“祖宗大人,保佑我們的少奶奶快生快養!”
這是什麼話呢,像我小時候在鄰近死人之家聽得的咒語;我懷疑自己走進不可知的王國了。我的婦人的痛陣愈加利害了,她幾次眼望著我,像負傷了的孩子望乳母一樣的淒愴;她帶著忍無可忍的神情,緊緊的拉住我的手說:
“怕就是長別的時候了,……這會的難關不能錯過了,……累你這樣的疲乏,我怎能對得住你呢?”
“不,……不,不要緊的,……你安心!”
“我死了,在我一點沒有悔恨,……小孩子能夠保全已是莫大的幸事!……隻要你將來娶得一個比我百倍賢明的夫人。……”她說不下去了,痛陣到來,她的麵上的熱汗和眼淚混在一起的了。
“不,……不,有梅女士……她會”她沒有氣力來聽我的話了,我的心裏急得無可再急,實在也沒有適當的話回答她,可以給她一個安慰的。
“催生的客人們,你不要作梗,銀子錫箔已送給你們了。”沈媽真見鬼人嗎?她為甚麼說這可怕的話。
事情糟了,我的婦人總不免一死,還有甚麼方法呢?
我心裏這樣想。我氣悶到極點了,不由得也流下了幾行眼淚,但我的心地上霎時又換上別的花樣——死了要弄一筆錢來料理身後,……去進行合我胃口的女人,……從此沒有家室的拘束了,……去邀遊四海,……做出一首極好的悼亡詩來,……Dante GRossetti(DG羅塞蒂)的婦人也是產死的,……“D先生照這種情形看來,非用手術不可了!”梅女士對我這樣說,把我奔放的胡思亂想的泉水遏斷了。
“那麼請密司梅用手術罷!”
“D太太的體氣還算好,然而有時不免要暈去的!”
“這不庸管它,照密司梅的主意做去好了。”
那時我的預感中,以為我的婦人必不能幸免於一死了。讓梅女士去把活人當做死人醫罷,率性弄它爽爽氣的死去罷,她的生命中有限的力,再沒有繼續的可能了。我們畀了她使她變換位置橫截的睡著;梅女士下了床,拿出手術的用具,我上床去和沈媽看管她的左右兩手。梅女士耀動著殺人的利器了,我不敢伸長頸兒去看,隻聽得梅女士用力氣的喘聲,大約已開刀了!我的婦人她要呼喊出的聲音一起放散在肢體中,全沒有喊出;我更不敢看垂死的一刹那,回轉頭來向那床角裏,默咒著:“生、死、……死、生,快快解決!”
“來了,來了,……恭喜D先生,是男孩子,……時辰正十一點鍾。”梅女士說。
“啊,謝天謝地,我們住在家鄉的太太,聽得了何等快活呀!”沈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