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雙手對你倚賴,給我一雙眼看你離開。
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1
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平安住院一個星期,渾渾噩噩,感覺生命逐漸流失。流產、失血過多、子宮受創……這些都是對一個未婚女孩兒最沉重的打擊。很多事情經曆之後慢慢看淡,卻不得不強撐著麵對。人總要學著長大,成長的領悟是,翻過成長這一篇章,你還是你。
以懷在她住院期間每天都來看望,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隻字不提。他與平安講兩個人分別之後的事,他出過一段短差,沒有來得及赴約,不知道她的聯係方式,隻得托初次見麵也在場的陳老師把信和禮物轉交,卻得知她已離職。不久他回美國參加弟弟的婚禮,一個月後從美國來北京辦事,不想卻在這種情形下見到了她。
一個月未見,對以懷而言,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感慨之餘,對平安隻有無盡的憐惜。
這一個星期,以懷對平安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隻令她感激,她將他當朋友,對以懷說:“多謝你這一個星期的照顧,如果不是遇見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以懷沉默片刻,說:“平安,永遠不要對我說感謝的話,我們是朋友。”
平安無言地點點頭。流產之後的她瘦了很多,變得更加沉默。她在他麵前,依舊保持著一份心如止水的平淡,並不因一個男子看到自己的落魄而生出窘迫與疏遠之心,這一點讓以懷十分激賞。
她說:“你如果有事,不要顧慮我,我打算這兩天就出院。”未等以懷回應,她又說,“請你將卡號告訴我,等我回去將錢打給你。”
以懷皺了皺眉,卻也知她是要強的性子,不肯欠人情。他想了想說:“出院的事不急,你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但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麵,所以……你還是把卡號告訴我。”平安固執道。
以懷好笑地搖搖頭:“銀行卡我沒有帶在身上。這樣吧,你方便的話將聯係方式告訴我,我過後將卡號發到你的手機上,可以嗎?”
看著他一臉的笑意,平安不再多說,點了點頭。
如此順利地拿到她的號碼,以懷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深。
這是一個讓人見之如沐春風的男子,不知為什麼,與他相處,平安總感覺無限暖意。而這種溫暖也如曼陀羅的毒,會上癮。
她出院時沒有告訴方以懷,住院的一個星期一直盤算著要不要去見他們,還是直接打包行李走人。不管是許安然還是顧思齊,或者是木,她都拿不出絕對的勇氣去麵對。而如果相見,總免不了碰在一起,失蹤的原委她又如何對他們說出口。那個才一個月大的孩子,應該就是她決定回北京的那晚有的。她這一個月近乎神經質的多愁善感、偏執、情緒失控、胡思亂想……失眠和流淚全是因為這個孩子。建航去世的刺激已大大加重了初期懷孕的困難,之後的忙碌、勞累都是殺死孩子的凶手。流產是必然,而那晚的噩夢更是使她子宮受創、失去肚子裏生命的劊子手。
離他們的首場Live隻剩不到兩周的時間,平安大概沒有心情等到演出結束之後再走。為了避免與木相見的可能,她打車到許安然的公寓,打算先收拾完這邊的行李,再等安然回來編個理由讓她幫忙去顧思齊那裏將隨身物品取回。
手機不在身邊,無法與安然聯係。平安走到公寓前,按了按門鈴,希望她在家裏。她一路上在想,失蹤一個星期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是不是在外麵瘋狂地找她。那一晚,木看著她狼狽地跑出去,他是不是將兩個人的事告訴了他們……他們會不會因為徹底失望而放棄……
她獨自倚坐在門邊,埋著頭越想越苦惱。不知過了多久,聽見裏麵傳出的細微聲響,她驚動之餘連忙站起身敲門:“安然,你在裏麵嗎?我是平安。”
過了好一會兒,門打開,是一個陌生男子。身量中等,身上有好聞的香水味,聞一次就能讓人記住。男子表情沉靜,皮膚非常蒼白,平安沉默地移開視線,見許安然從裏麵走出來,四目相對。
等回過頭,那陌生男子已經走了。安然走過來輕輕抱著她,良久,放開她轉而拉著她的手走入客廳,兩個人坐在並排的坐墊上。時間如灌了水般沉重而遲緩。許久,平安問道:“剛剛那個人是誰?”
“摩恩。”安然點起一根茶花,輕輕吐出。
“‘薇薇’的老板?”
安然點點頭,撣了撣煙灰,說:“他是青森的朋友。”她嘲弄一笑,“我早該想到的,他來將房產證給我,這套房子送我了。”
“這套房子不會就是……”平安隱隱猜出什麼。
“是青森以前住的,應該說是青田準一……”安然低著頭,給平安倒了杯茶,然後說,“我有了錢就高價把它租來,沒想到房子早被摩恩買下。他今天來說物歸原主,可笑房子是一早就給我買下的……他還告訴了我一個消息,”她伸出手撫摸平安的長發,“今天晚上他要跟顧思齊簽約,你的願望實現了。”
平安苦澀一笑,這願望實現的代價未免太過沉重。隻是事情過去了就不想再提了,她沉默了會兒,轉移話題:“顧思齊一定很高興吧?”
“高不高興應該由你問他呀。”明明口氣是調侃的,但是她看著平安的神情卻是截然相反,她慢慢收起笑,“平安,這一個星期我不在你過得好嗎?”
平安聽到她的話,不由得詫異,她似乎不知道自己這一個星期的不告而別,沒有人告訴她嗎……平安不答話,反問:“這一個星期你去哪裏了?”
安然沒有在意,抽完一根又掏出一根。平安卻握住她的手,說:“抽煙傷身體。”
“你怎麼了?”安然隱隱察覺不對,打開兩人身後的一盞壁燈,見平安的臉慘白如凋謝的梨花,“病了嗎?”
“隻是身體有點不舒服。”平安給她一個安慰的笑,“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裏。”
“我去了香港。”安然牽起嘴角,“任性吧?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青田準一在香港開國內首場個人音樂會,受到音樂界的追捧。我想去見識一下他正式進軍國際樂壇的首場音樂會究竟如何……”
繼成名作《睡神》之後,青田準一的第二張專輯《青森》正式發行。這張專輯的主題是“故鄉與自然”。安然默默地注視著手腕上新添的櫻花刺青,櫻花被日本奉為國花,不僅是因為外表的嫵媚嬌豔,更重要的是它經曆短暫的絢爛之後隨即凋謝的壯烈,死在了最美的時刻。
她說:“巧合嗎?我稱故人‘青森’,故人以《青森》回報……這一切值了。”她閉上眼睛,表情似悲似喜,“他的音樂會我沒有進去看,我聽到這個消息,直接飛到香港……等到了香港才明白,原來我此生再也不想見到他。如果見到了,也許會失望,而我沒有做好見麵的準備……”她從袋子裏拿出《青森》專輯,遞給平安,“這是香港版的,內地還沒有發行。”
平安從她手中接過專輯,封麵是青森著名的白神山地,一望無垠的雪,冷鋒隱在蒼茫的山霧中,有幾分人間仙境的感覺。
“我在香港碰到摩恩,這就是他去香港的目的。他後來自我介紹時,我就知道他是誰了。他應該一早就認出我,特意陪我在外麵吹冷風。我們後來找了間酒吧坐下來聊天,他和我說起青森的音樂,我們誰也沒有提認識青森。他約我第二天和他一起遊香港,第二天青森離港,他沒有去送行。我們在香港兜兜轉轉幾天,之後一起回來。你給我發短信時我在去香港的飛機上,沒有及時回複。後來看到了,也感覺沒有回複的必要,我不知如何跟你說起這段旅行。
“我們在香港玩得很開心,拋開所有煩惱,一味地花錢享樂。在摩恩麵前,我像個小女孩兒,他對我十分紳士也很照顧,我們就像兩個久違的朋友聊著音樂和旅行,他說這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和我談起青森,他們是朋友,他稱青森為青田君。”她低下頭,莫名一笑,“他在東京成立了個人工作室,前幾年結婚,生了一個女兒。”
“這個人與我的緣分八年前就結束了,至此天各一方。他,也許忘了我吧……”她輕輕撫摸手中的封麵,像對待愛人般,“平安,我有時候很羨慕你,你追求你的所愛,與他廝守。而我卻什麼也做不到,我亦不是輕易言愛的人。”
“也許愛情到後來隻剩假象,並沒有預想的美好。”平安忍著心中的酸澀低聲說,“你曾說過,戀愛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絢爛空洞的幻覺,我們最愛的人隻是自己。”
“你和我不一樣,”她輕輕抱著平安,“你至少是願意付出感情的人。你需要的隻是一個真心愛你的人,而我,就像撲火的飛蛾,隻有一次燃燒的機會,過後不過是一具包裹著煙灰的華麗軀殼,不會再動心了……說白了,我是一個無心的人。”
摩恩約晚上一起吃飯,算是為顧思齊加入“薇薇”慶賀。平安推說身體不舒服,不方便出席,又拜托安然將落在顧思齊那裏的物品取回來。這次回來,安然見平安精神不濟,舉止時有失常,擔憂之餘卻也不想過多幹涉她和顧思齊的私事。她昨晚和摩恩一起回來,雙方談了簽約的事宜,她提到顧思齊,不想第二天摩恩就告知當晚簽約。因為牽涉日本發展的計劃,摩恩隱約透露出一些想法,他不是很讚成安然去日本,而這次公司主推木,也是打算從流行天王方麵包裝,畢竟當年的Moon早已解散。
平安翻來覆去一直到深夜都沒睡著,安然還沒有回來。手機、錢包這些重要的隨身物品還在顧思齊那裏,安然看來並不知道她和木的事,而這一個星期的無故消失又如何對顧思齊解釋……該不會他覺得自己和許安然一起失蹤了吧,還是……她越想越揪心。
屋子裏沒有電話,她始終不放心,索性穿上衣服,帶著安然留下的錢出門。她打車到顧思齊的公寓,淩晨兩點,空曠的樓道幽靜森冷,她裹著安然的外套一步步往裏走。黑暗幽深的走廊如一條隧道,忐忑前行卻不能往後看。她不過希望以一個借口給自己與顧思齊留一段相處的時間,適當的情形下與他告別。在與他相戀時犯下不可挽回的錯,她明白不論事情真相如何,任何一個男人都背不起。她隻希望在美好的假象中與這個少女時的愛人告別,以後的日子不再涉足戀愛和婚姻。她再也不能為愛情一意孤行,也許將來也不會有孩子。
門鈴摁響後,沒有回應,再摁一下,回應的是黑暗中的過堂風。她失望之餘不免感到慶幸。她慢慢轉身,“吱呀”一聲門打開,身後陡然出現的亮光令她僵硬在原地,無法回身。隔了很久,後麵的影子動了,從身後抱住她,濃重的酒味使她想吐。平安忍住抽身的衝動,靜立在原地,任由身後那個人眷戀無比地輕吻著耳垂、脖頸、頭發……她閉上眼,這個溫暖帶著酒氣的懷抱是她最後一次的貪戀。
黑暗中,她感受到灼熱的呼吸,越來越熾烈。那個壓抑的聲音在耳邊一遍遍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請你不要再對我這樣若即若離……”
她尚未來得及思考這句話的意圖,下一句話將她打入萬劫不複的煉獄——
“安然,我愛你……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愛上你了……”
她聽得很清楚,這個埋入她肩窩深處的人,聲音帶著無比眷戀與痛楚,他深醉中喚的人是安然,不是平安。不是現在被他抱著親吻的人,他的女朋友……這天大的諷刺比被木差點侵犯還要令她欲哭無淚,她隻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掙脫他的懷抱,反手一個耳光。
“顧思齊,你看清楚我是誰?”她憤怒地低吼,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顧思齊不可思議地瞪著眼睛,一隻手捂住被打的側臉。這記耳光使他清醒了不少,他眯著眼看向平安,仍然不敢置信。
“平安?”他的嘴唇因震驚而顫抖,被光照耀的臉色一片蒼白。他似乎想到什麼痛苦的事,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竟扭過頭不敢正視,“你怎麼……怎麼會在這裏?”他囁嚅著唇問道。
“我來拿我的東西。”她此刻看著他的模樣,再大的憤怒也無處發泄。錯的不是兩人,而是可悲的命運的捉弄。她與木,安然與思齊,這其中糾結複雜的關係又如何說得清。
顧思齊平靜地轉過身,走進門內,片刻的工夫從屋裏提出一個袋子遞給她:“你的東西都在裏麵。”
她沉默地接過來,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於是,她轉過身,顧思齊卻突然伸手拽住她。
“平安,你聽我解釋好嗎?”他的聲音帶著懇求。
“解釋什麼?”她回頭嘲弄地看著他,“解釋為什麼抱著一個人卻喊另一個人的名字?解釋口口聲聲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心裏想的卻是別人?顧思齊,我還沒這麼大度。”
耳邊淨是風聲,顧思齊的手慢慢鬆開。平安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再次轉過身欲走,卻聽顧思齊說:“平安,其實從一開始我和你的相逢就是錯誤。你說你愛我,我卻總是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揣摩你的心思。我起初並不相信你說的話,你是驕傲而敏感的,我始終想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個人來找我……但是你的愛打動了我,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你為我付出這麼多,我想也許你真的愛我,而我卻從未經曆過愛的深刻,我們又曾經在一個學校,這很難得。我被你感動了,也不想你失望……我選擇成全我們,那時候我其實是有女朋友的。”
他閉上眼,說著她從不曾深究的愛情背後的真相:“我和女朋友迅速分手,她找人來鬧,我甘願被人打。你去北京前的那晚說的話我無力辯駁,畢竟所有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不管如何選擇,總要傷到一個。你為我做這麼多,我除了一心一意對你沒有別的辦法回報。可是,我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對不起……”
她聽他斷斷續續地說完,隔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這些是在為自己辯白,還是在委婉地向我提出分手?”
“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與你跟安然相處。時間越長,就越難以抉擇,而我不想傷害和欺騙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她知道嗎?嗬,”思齊不說話,平安冷笑,“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大情聖啊顧思齊,你是不是每次在跟一個女孩兒提出分手前都會擺出這樣一副為難卻又不得不做出選擇的神情,然後編出一大堆理由?可是你錯了,也許換個女孩兒我會不計較,隻有許安然不行。”
“你又憑什麼這麼說?”思齊羞惱地看向她。
“就憑你編出這麼一大堆謊話連篇的理由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情你……”她怒極反笑,失去孩子的痛楚令她此刻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就憑你當初搶了好朋友的女朋友現在又沾染女朋友最好的朋友……顧思齊,你幹的都是人事嗎?”
“平安,我不想和你吵架。”他此刻的表情十分扭曲,“如果非要說背叛的話,我也僅僅隻是在精神上愛戀一個人,何況那人從來沒有給過回應。可是你呢……”他豁然抬頭直視她的雙眼,“你敢說你沒有背叛?那一晚,我就站在門外,你又知道我站在外麵聽到裏麵的聲音不能進去有多痛苦……是你說的,要為理想奮鬥,難道愛情不是我的理想嗎?”
兩個人相對站立,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潮水。這個人是她的愛人,卻毫不留情撕裂她尚在淌血的傷口,告訴她原來那晚他就站在門外,沒有衝進去救她,如今反而是滿腔的怨悔與控訴。這就是他移情別戀真正的緣由嗎?
末了,她閉上眼,覺得從未有過的失望和無力:“思齊,我隻問你一句,那首歌是寫給安然的對不對?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在他眼中看到猶疑和退縮,他不直麵她的問題,卻也不坦誠對安然的愛。是這樣自私而優柔寡斷的男人,沒有擔當,沒有勇氣。她與他隻是一場錯愛,一場空歡喜,但是她不後悔。她放棄學業義無反顧找到他,與之歡愛,為他與安然重逢,陪著他一步步踏上夢想的旅程,懷上他的孩子……這是她一個人的信念。隻是這信念未免過於脆弱,當存留的印記消失,代表一場有始無終的旅行,獨自上路,始終孑然一身。她該慶幸,那個流掉的孩子沒有成為這場愛情背負的罪。
她再也不願看他一眼,轉身疾步而去。
人若一直不心存對善美的追尋,在謊言與假象中周旋,當作遊戲,久而久之麻痹心誌不再抱有真實的人生態度,一生得過且過。一些看似不對社會抱有感恩和希望的人,他們對人對物大多冷然戒備,卻有一顆封閉的赤子之心,做到欺人實難自欺。
小時候叔公講的道理,聽起來艱深難懂,長大後一步步經曆的人生,正是最好的驗證。
平安從出租車上下來,見安然站在小區門口,一眼看見她,連忙掐了煙走過來。平安又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就在剛剛不久之前,她從另一個人身上也聞到這股濃烈的酒味。她不自覺倒退兩步,拉開彼此的距離,說:“你怎麼站在這裏?”
“喝多了難受,出來吹吹風。”安然輕聲道,“順便等你回來。”
“我去顧思齊那裏取東西了。”平安深吸口氣,將手放入對方伸出來的手中。
“對不起,我……”安然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要說什麼。
“再有幾天就要演出了吧?”平安將臉對著烏黑的虛空,想讓風吹去眼角滑落的淚痕。
“是。”安然故意輕鬆地說,“演出那天你在第一排正中間,和我們在一起。”
平安低著頭,兩個人各有心事。雖入了春,北京卻尚未褪去冬日的幹冷。月初連續數日的大雪,空氣中的汙濁塵土被洗滌一空,天空是深邃的幽藍,小區通道兩邊的廣玉蘭零星抽出嫩芽,昭顯著姍姍來遲的春意。
甫一進門,聽見手機鈴聲在幽靜的空間反複回響,安然翻開手機,疑惑地看了眼平安,將手機遞給她。
“江蘇的號碼?是不是找你的?”
平安接過手機接聽,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請問是許安然小姐嗎?”
“我不是許安然,這就給你轉聽。”
“等等,你是林平安嗎?”對方突然變了口氣。
“是,”平安問道,“你找我嗎?”
“平安,”隻聽男人在另一頭長舒口氣,“終於聯係到你了……”他語速飛快地說,“我是你媽媽的朋友,你手機一直打不通才打給許小姐的。平安,你聽我說,你媽媽現在昏迷住院,情況很不樂觀,你可不可以暫時放下手上的事回來一趟?”
平安一下子不能接受聽到的事實,顫抖著唇說:“你說我媽媽……她怎麼了……”
“具體情況還不是很清楚,得等化驗結果出來才知道。”男人支支吾吾地說,“她這次突然昏迷毫無預兆,現在還在急救室搶救……我因為擔心不好的情況發生才打電話給你,你媽媽有你在身邊,病症會減輕不少,所以平安,你能不能盡快趕回來?”
“好的,我知道了。”平安很快鎮定心神,“我明天一早就收拾東西回去,叔叔,拜托您費心照顧我媽媽。”
她匆匆掛斷手機,一句話不說便回房收拾行李。
安然見她一臉凝重,跟著進來問道:“平安,你媽媽怎麼了?”
“我媽媽病了,我要趕回去。”她不停地翻找著東西,逼自己迅速收拾妥當。
安然酒精發作,加之吹了冷風,此刻頭疼得厲害。可是她又不能讓平安這時候走,一把奪過對方手中的行李說:“要收拾也等天亮了再說。”
平安見她這樣子,不知哪來的怒氣,劈手奪回來,厲聲道:“我媽媽生病,還不知道什麼情況!我現在一刻也等不了!”
“可是你也要看清楚現在幾點,你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我怎麼放心讓你走?”安然看著她沉鬱的表情,頭痛欲裂,不禁軟了口氣,“平安,等天亮了,我陪你一起回去。”
她搖了搖頭,想抽出被握著的手,卻被對方握得更緊。
“我現在就要走,一刻都不願待下去,你放手好嗎?”
“平安,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安然固執地握著她的手,內心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燒,“如果這一次再放手,也許就是一輩子了……我這麼說,你難道還要堅持嗎?”
“是,這一走我不會再回來。”她咬牙道,“我無法做到欺人又自欺,安然,顧思齊愛的是你。”
“但是平安,你是否覺得我愛他,你又是否認定自己愛他……”安然的語氣低迷而遲緩,“平安,你若想知道一切,我可以慢慢告訴你。他對我或許隻是一時的迷戀,就如看到一輪盛大耀目的光環,每天在眼前旋轉,可是現實告訴他得不到,這是他的興趣和追求。這樣的男人,隨時隨地都會因興趣和追求生變,今天可以愛上你,明天可以愛上別人……你還覺得那是你能夠義無反顧決斷一切的愛嗎……平安,你的內心真正需要什麼,你自己能明確嗎?”
她的內心空洞酸楚,聲音亦如斷了線的雨珠蒼茫:“安然,我暫時不想討論這些。我現在隻想回去,也許有一天我想通了,就會平靜地接受這一切,但不是現在……太多事情突然發生,讓我措手不及。你問我內心真正需要什麼,我想大概這一輩子都無法明確地說出來,因為我總是在遺憾裏追溯往昔,永遠活在過去。對於生活,我總是盲目行動,以為愛能救贖。”
“我看妮可•克勞斯《愛的曆史》。她說,很長一段時間裏,你的內心一片空洞,也許過了很多年,它再度被填充。你會知道,你對另一個女人產生的新的愛情,遠遠無法填補沒有艾爾瑪的空洞。因為如果不是她,根本就不會出現這片空洞和填補它的需要。你嚐過那種空洞的滋味嗎……很可惜我不愛女人。安然,事已至此,精神的慰藉大不過現實的考驗。”
就像一首歌唱的——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2
她童年快樂而落寞的一段時光,是坐在叔公院子的秋千上,等母親來看她。
叔公的院子一年四季種著各種花草,蘆薈、吊蘭、波斯菊、月季、杜鵑、萱草……叔公耐心細致地侍弄它們,待到夏日百花盛放,不畏酷暑為它們驅蟲澆水。一些被雨水打落到地上不成形的花瓣,叔公撿起來放到窗台上晾幹,留作泡茶之用。他時常手握一卷書,坐在窗台下的藤椅上,品一杯花茶,對著滿院花色輕聲念:“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便我心痗。”
平安印象中第一次見母親是在一個黃昏,那是她最快樂的一天。母親來看她,帶了她喜歡的禮物。彼時她對母親尚且陌生,卻忍不住被漂亮的禮物和溫暖的笑顏吸引,輕輕喚這個帶給她禮物的美麗溫柔的女子一聲“媽媽”……那一天,她們說了很多話,離別之際,她拉著母親的衣角,哀求“媽媽別走”,母親還是走了,沒有為她的眼淚和哭喊留下來。
如果不曾有過希望,即便永遠活在無望中,也比在一次次希望與失望的煎熬中度日如年的好。她便在度日如年的光陰中一天天長大……兩年了,母親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從清晨等到黃昏,她不要母親帶什麼禮物了,隻要來看看她就好。叔公看出她的心思,總是用哄小女孩兒的口氣對她說:“安安,媽媽太忙,過陣子就來看你了。”
她隨著一段遙遠的回憶回到故地,分別一年多,再回首,竟要用十多年的記憶長廊聯結彼此。呼吸著潮濕清冷的空氣,一簇簇枝繁葉茂的樹杈在夜霧中如一雙雙召喚自己的手,她方才明了,這是與北方截然不同的南方——她的家。
淩晨時分抵達車站,平安看見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向自己走來:“平安嗎?”她點點頭,對方拉過她手裏的行李箱,“我姓王,是你媽媽的朋友。”
她一路沉默著跟隨王叔叔走出車站,直奔醫院,王叔叔在車上隱晦告知秀雲患晚期癌症。她雖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得知母親時日不多的刹那,還是愣了好一會兒。
“平安,你媽媽一早就知道自己得癌症了……她隱瞞病情辛苦工作到處奔波,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她這是拿自己的命在賭……”王叔叔歎了口氣,“她太要強了,如今公司不景氣,幾個項目都在賠錢,她唯恐你出國費用不夠,生活無保障,硬闖鬼門關為你鋪後路,怕是她也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吧……”
“她大概還有多久時間?”
王叔叔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驚訝於她得知母親病情的冷靜和理智,搖搖頭說:“這個不好說,能拖一天是一天……這次化療效果並不是很理想。”
到醫院時是早晨七點左右,整個住院區被升起的一縷微光籠罩,白色的牆壁上有青色的枝蔓纏繞,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走在前麵的王叔叔回頭對她說:“你媽媽住301病房,我去買早飯,你先進去吧。”
“我媽媽知道我回來了嗎?”
“還沒來得及跟她說。那天加班到半夜她突然昏倒,幸好當時我在場。到醫院得知發高燒到四十度,第二天檢查結果出來,是肝癌晚期,她表現得很鎮定。她恐怕不想讓你知道……”王叔叔說到這裏突然不吭聲。她能感覺到這男子內心的掙紮與痛苦,於是不再多說什麼,朝住院部大樓走去。
走到病房門口,見房門虛掩,她輕輕推開,屋裏的光線很暗,秀雲背對著自己睡在病床上。她隻看見一個被白色被子包裹的背影,黑發鬆散地落於枕頭上。她盡量不發出聲音,坐到另一張空置的床上靜靜地看著母親,感覺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噬心髒。
秀雲被病痛折磨得一早醒來,感覺有人走近,以為是老王,閉上眼不作聲。隔了好一會兒,身後的人還是沒有動靜,她睜開眼吃力地轉過身,不期然對上一雙與自己相似的眼睛。
“安安。”秀雲似是不相信見到的人影,恍惚了片刻,掙紮著坐起來。平安連忙上前扶住她,讓她半靠著自己。
“你都知道了……”半晌,秀雲輕聲說。
平安點點頭,見母親昔日神采不再,一雙灰暗的眸子無力地望著自己,似乎有淚要流。她忍痛道:“媽,你好好養病,會好起來的。”
秀雲再也忍不住,淚水從眼眶中流了下來:“媽媽對不起你……先是你陸叔叔,接著是我……你還這麼小,我要是走了你可怎麼辦……”素日人前談笑風生的女強人再也維持不住表麵的鎮定和堅強,在女兒麵前痛哭出聲。
平安止住淚,緊緊摟住她:“媽,你別難過,這樣對病情不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會好起來的……為了我和我們的家,你也要每天快快樂樂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秀雲經曆兩次失敗的婚姻,組建的家庭傷痕累累,使她不再信任愛情和婚姻。在商場掙紮打拚,周旋眾多男人之間,一次次較量與算計將她磨煉得心腸冷硬。她童年殘缺寂寞,少年父母離異,中學時代獨自寄租在陌生人家……是沒有安全感與歸屬感的冷僻少女,有著驚人的才華,卻如浮萍般一直漂泊,在尋找光明與沉溺黑暗的矛盾中壓抑地生活。
兩個世間關係最親密的女人,隔了數年的疏遠芥蒂,血緣至親使她們重新走到一起。擁抱在一起才知道彼此是對方的唯一,即使被所有人傷害欺騙,母親與女兒的身份讓她們毫無理由地相信,她們是彼此的軟肋和依靠。
秀雲的病自平安回來後有了好轉。在平安的陪伴和勸說下,秀雲開始積極配合做各種治療。她關心平安的感情狀況,在得知女兒與酒吧男孩兒分手後,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秀雲握著平安的手說:“媽媽知道你在個人感情問題上一向有主見,你喜歡誰我無權過問……可是我還是勸你從現實考慮,找一個事業穩定、疼惜自己的人……媽媽當年就是吃了愛情的虧。”
她想將多年的經曆和心裏話告訴平安:“女兒,就比如那個王叔叔,媽媽不妨告訴你,他對我也是有想法的……否則,哪個男人可以無償做到天天風裏來雨裏去噓寒問暖送湯送藥的?女人在適當的時候將自己嫁出去,免得日後過孤苦伶仃無人疼無人愛的日子,那真的是受罪。”
兩個人在庭中散步,秀雲緩緩撫摸著平安的頭發,說:“如果再早個十年,我也許會答應他,可現在我老了,又有了這個病,怎麼能拖累人家呢……何況他自己又有家庭。他待我很好,可我卻不能做對不起別人的事。平安,你明白媽媽說這番話的用意嗎?愛情不過是年輕不懂事時候的新鮮事物,等步入婚姻,會發現堅守多麼難……正如我和你爸爸,我當初以為愛他,不惜與家人翻臉硬要與他私奔,沒有結婚就懷上了你。家裏堅決要我打掉,我不同意,因為這是我和他的孩子,我打掉了不就是對愛情的背叛嗎?嗬,多麼可笑。為了他,我不惜和父母翻臉、斷絕關係,可笑的是他根本就不想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那時候他對我其實已經厭倦了……對這一切我都蒙在鼓裏,我一個姑娘家挺著肚子無處可去,是你叔公收留了我。他照顧我的生活,把我當女兒看。他一生在學術上不得誌,做老師的時候屢遭排擠,我因他和你父親相識,我尊重他仰慕他,卻被人說和老師相愛,還懷上了老師的孩子……就因為他終生未娶,為人沉默清高,才為背後那些小人所傷。我和你父親談戀愛,你叔公看在眼裏,從未質疑反對。我為你父親生下你,你叔公關照我、憐憫我,其餘什麼也不說,而你父親呢……平安,不要怪媽媽當年心狠,我隻是恨。他造的孽為什麼要我來背負?他叔叔含辛茹苦將他帶大,養育成人,他卻怕風言風語波及自己,再也不踏進你叔公的家門。如果不是為了你,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我又為什麼要隱忍這麼多年還要找你叔公去求他……在我將你接回家的時候,我多想告訴你,你父親其實早就死了……”
秀雲邊說邊流淚,握著平安的手越攥越緊。塵封往事如煙散去,到底意難平。平安輕輕抽出手,反過來無聲安慰她。
秀雲斷斷續續地說道:“所以平安,一定要擦亮眼睛找個好人。那個在酒吧唱歌的孩子,工作不穩定,又生活在魚龍混雜的地方,難免沾染惡習。單純的愛隻是童話中一個美好的憧憬,並不能給生活多少可靠的支撐。你父親,正是因為俊美有才華才讓我奮不顧身投入進去,到頭來飛蛾撲火。其實越是長相出色嘩眾取寵的男人越是軟弱沒有擔當,他們習慣了大眾的讚美和追求,養成自私冷漠的性格,隻適合單相思,不適合托付終身。而平安,我們母女在看人方麵何其相似,我怕你走我的老路,才不得不提醒你,選擇伴侶一定要理智,不能被愛情衝昏了頭腦。媽媽寧可你找一個平凡樸實的人,隻願他愛護你一生……所以我希望你,在我有生之年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少年時代聽人說,愛情需要經曆大風大浪才能成熟堅固。她與顧思齊的愛,走到末路又怎能用一句“愛之脆弱,曆經不深”來了結。她就像當年的秀雲,一意孤行,固執地為理想的愛情奮不顧身,懷上愛人的孩子。可是她沒有秀雲當年的勇氣和決心,或者說,她沒有秀雲為愛付出得深刻。愛情毀了她,卻也造就了她。她在愛情失敗後果斷轉身,成就一個女人另有的人生價值……但自己畢竟不同,她繼承了母親的高傲和獨立,卻也繼承了父親的軟弱。無論如何,她是不可能再成為一個像秀雲那樣在經曆愛之深之痛的大徹大悟後,還要違心地利用愛情在男人的戰場上爭鋒的女子。
“媽,”她再也控製不住,眼淚悉數落到母女交握的手背上,泣不成聲,“請你不要這麼說,你會好起來,會長命百歲……一直以來都是我任性,不理解你的苦衷,我以後會聽你的話……求你不要這麼說……求你振作起來……你還有我……”
秀雲的病情沒有預見的樂觀,因為之前一再耽擱,她被送進醫院時高燒昏迷,造成肺部感染。平安每日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因為秀雲的日漸衰弱而精神低迷。流產後,她的身體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恢複,加之照顧秀雲心力交瘁,她似乎一夜間感覺到身體內部的變化,又恢複成當年那個孤獨受傷的小女孩兒,封閉自我,沒日沒夜隻專注一件事。
闃靜的夜晚,她靠在床上手捧一本書,床頭的壁燈發出微弱的光,她的視線一直停在母親的背影上。母親細長的脖頸微露,連著蜷縮的背像一隻孱弱的鶴,不知不覺她的視線模糊了。
為了讓平安安心,秀雲每晚強迫自己早睡,病痛的折磨讓她經常夜不能寐。好幾次平安即將睡著,卻聽見秀雲疼得呻吟出聲,又極力克製著怕吵到自己。深夜在衛生間一待就是很久,過了很長時間聽見衝水的聲音,人卻沒有出來。平安知道母親瞞著自己獨自承受巨大的病痛,白天卻要裝作無事人一起散步談心。她知道母親一直在用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補償自己。
主治醫生告訴平安一個噩耗,秀雲很可能活不過夏天。她將這個消息告訴王叔叔,這個與母親年紀相仿的男人竟當著她的麵失聲痛哭。平安回來後,他依舊每天來看秀雲,帶著昂貴的補品。有時候實在很晚,他不便打擾病人休息,隻好在病房外逗留一陣,將中藥、補品、夜宵等交給平安。這個男人除了第一次見麵時表現出刻意的熟絡,每次過來隻是坐一會兒,詢問秀雲的身體狀況,其他的從來不多問。秀雲放心地將公司交給他打理,他來了也不多說,兩個人見麵總是保持著默契的沉默。
直到聽聞秀雲病重無治,王叔叔才向平安說出公司虧損嚴重、員工工資發不出、銀行貸款到期等一係列負麵信息。秀雲住院的消息除了王叔叔沒有別人知道,對外隻宣稱出差籌措資金。眼看紙包不住火,而秀雲又必須趕緊轉移到大醫院救治,王叔叔向平安征詢,能否申請公司破產。他說:“你媽媽是整個公司的支柱,一旦她倒下了,公司也沒有繼續的意義。”
平安對商業一概不知,也沒有做女強人的意願,這一點在母親當初要將她送出國時已明確表示。她對王叔叔說:“你還是告訴我媽媽吧,我無法替她做任何決定。”
她閉目靠在牆上,說實話,她不會違心地接過話當個孝順女兒,在最短的時間接下秀雲的擔子,無論如何不能讓公司倒閉。秀雲身邊隻有她了,她明白此時母親最需要她做什麼,她亦不可能瞞住母親替母親做任何決定。單秀雲,商界聞名遐邇的“紅罌粟”,曆經多年沉浮,傲然帶刺讓對手不可小覷。她是女強人的楷模,一再打破這個行業男人主導的規則。平安知道,宣布破產對秀雲意味著什麼,她當初不顧病痛冒著生命危險掙紮又意味著什麼。
兩天後,秀雲要求出院。
平安隨母親回到久別的家中,一切如舊。打開住了兩年的房間,撲麵的味道熟悉也陌生。她十八歲高考結束搬進新家,沒住多久去了北方上大學,而後的兩年隻寒暑假回來。這寧靜的空間,是她的一方天地,因時間的分割在記憶中隻剩夜晚的床……此刻麵對黑漆漆的屋子卻隻剩愴然。她明白母親出院的用意,生命留給她的最後時光用來處理未盡的事務,與最親的人告別。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走進另一個房間。秀雲端坐在梳妝台前的椅子上,怔怔看著鏡子出神。病中人憔悴的容顏不堪直視,皮膚失去光澤,眉峰如退了墨跡的一筆勾勒,一雙眼睛無神地注視著自己。許久,秀雲輕輕地喚:“安安,來,幫媽媽化妝。”
臉上塗抹均勻的粉底液,撲上粉餅,打上胭脂……母親閉著眼,任由她為自己上妝。空氣中流動著紫羅蘭清雅的香味,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這是她第一次與母親長久而近距離的相對,幾近相似的麵容被歲月刻出不一樣的深度,不一樣的美。光陰穿梭,母親打了光的臉如靜夜下一片月照的湖水,哀婉動人。母親始終未睜開眼,光影停留在她的側臉,聳起的顴骨像一隻灰色的蝴蝶。
秀雲去了公司,平安留在家裏,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看著手腕的銀鐲出神。鐲子有一對,十八歲生日母親送給她,保佑一生平安。母親大概忘記了這對舊鐲,這麼長時間從未聽她提起。母親的神誌日漸混沌,有時候看著自己,好似不認識般,一遍遍撫摸自己的臉,輕聲喊:“平安,平安。”
不知不覺睡去,平安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外麵依舊沒有動靜。臥室的光線逐漸淡滅,母親沒有回來,她又閉上眼。身體似一條忽上忽下的船,搖搖擺擺卻非常柔軟。她睡在黑暗的湖泊中,如同初生的嬰兒,被一雙溫暖的手抱著,輕輕愛撫。時間仿佛就停留在這裏,她真切地感受到母親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無限的留戀。平安睜開眼睛,看見秀雲坐在身邊,溫暖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如同記憶中的溫度。
“睡得好嗎?”秀雲輕聲問。
她定定地看著母親的臉,心裏懷著柔軟的酸楚:“媽媽,以後每晚你都陪我睡,好不好?”
“好,以後媽媽每天都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南方進入多雨天氣,她睡在母親的懷裏聽窗外的雨聲,閉上眼,見到家鄉的墓地,那裏埋葬著爺爺、奶奶、叔公……以後也會有她。她記憶中隻回過故鄉兩次,一次給去世的叔公送葬,一次隨母親給叔公掃墓,一瀉千裏的山水雲雨掀起浮世滄桑幻夢。那僅有的兩次經曆,足以追憶一生。
秀雲不再被每夜的疼痛糾纏得夜不能寐,母女相依,睡前一段對話,之後安然睡去。一夜間平安數次醒來,觸摸母親的臉,確認臉頰的溫度才放心地睡去。她問秀雲印象裏的壽元,秀雲說:“有山,有水,風光秀麗。我們坐著小船在山水間徜徉。”
“我小時候去過壽元嗎?”
“對呀,還住過一陣子呢。我抱著你,將你的小手放進水裏,你咯咯地笑。你叔公坐在船頭釣魚,釣到一隻拋向身後的水桶,你看到飛來的魚笑得更歡,鬧著要摸魚鱗……小時候,你可是吃了好多叔公釣的魚呢。”
她抿著嘴不說話,閉上眼睛,仿佛真的被母親抱著坐在搖擺的漁船上。那時候幾歲還是幾個月,她忘記了,感覺母親悲傷留戀的目光,卻要依舊維持安靜的睡顏,成全彼此的心情。她不忍道出傷別,唯願時光靜美悠長,一輩子在母親的目光中沉沉安睡。
這一夜睡得十分安寧。
她自記事起從未在母親的懷抱中睡過一次安寧的覺。即便如今母親真實地睡在身邊,卻因為過度的緊張和害怕遲遲睡不著。母親無聲地注視了她很久,她少時記憶深刻的一段文字,因了從前渴望母親的溫存和愛而強迫症地背下來安慰自己。
“如果能夠再次擁有母親的目光,我該怎麼做?是用笑的甜美來撫慰她的疲憊和勞累?是用淚的晶瑩來詮釋自己的呼應和感懷?還是始終維持著單純的睡顏,成全她欣賞孩子和享受孩子的心情。如果,你淺眠時的雙瞼偶然被母親溫暖的目光包裹,請你安然假寐,一定不要打擾母親……”
黎明時分醒來,依稀是暗沉的天色。屋外雨聲依舊,下了一夜的雨,淅瀝有力的雨聲和屋內的沉寂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在黑暗中摸索母親的手、胳膊和臉……母親的皮膚尚帶著殘留的餘溫,骨骼分明。她摸到凸起的血管,沿著肌膚的裏層蜿蜒如一條細長的溝,母親柔軟猶帶體溫的手握著手腕的銀鐲,不肯放下。
“列衣會伴你一生。成年之時右手戴一隻,成婚之日左手戴一隻。保佑平安。”
母親的話言猶在耳,她閉上眼,將列衣連同母親的手緊緊貼著臉頰。
“媽,今天又不能出去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