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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踏在我的色盲途中,盡力辨認你方向。
1
平安站在燈下,看見她的身影。
她從暗中走來,周身被濃鬱的黑包裹,依舊是一襲瀑布般垂墜的長發,劉海整齊密集地遮住額頭,瘦削的下巴微微上翹,臉龐潔淨,被眼影覆蓋的一雙眼睛桀驁冷漠,像極了始終馴服不了的鷹。
平安輕聲歎息:安然。
安然回過頭,迎著風下意識眯緊了眼。如同暗藍的夜幕中飛過一隻黑蝙蝠,帶起迅疾隱沒的風,許久,她輕輕笑了。
第二天,平安還是離開了顧思齊。離別的那一夜,兩個人都很瘋狂,她咬著他的肩膀承受他的欲火,在他負傷的身體下感覺自己融化為一攤水。她沒有告訴顧思齊第二天遠行,她想讓他記住這個疼痛與熾熱交織的夜晚。
離開之前,平安去了一趟培訓中心辦理辭職手續。
給她辦手續的老師一臉惋惜地說:“林老師,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明天就開學了,好多學生都是衝著你來的呢……”
她輕輕一笑,說:“我以後有時間還會回來看他們的。”
對方又看了她一眼,說:“林老師,你人這麼好,長得又漂亮,咱們這裏好幾個單身男老師都喜歡你呢……還有那個方老師也是,這幾天大家陸陸續續來報到也沒有見到他,幾個女老師都是衝著他的,唉,他不會是和你一樣走了吧,怎麼也應該提前說一聲哪……”
平安不便接話,辦完手續就跟女老師打招呼走了。培訓中心除了意外認識的方以懷,其他老師幾乎叫不出名字。她想起和以懷共度的那個夜晚,兩個人玩得忘乎所以,分手時忘記互留對方的聯係方式,還記得向他討紅包……如今離別時才想起,不免感到遺憾。
她給顧思齊留了一封信,信中說去北京找許安然。
她說,思齊,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許安然是好朋友。一個人為夢想付出的代價多大,我經曆過與你相似的困境。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因為我不知道如何當麵和你說再見……你說,我自私地闖入你的生活,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絲毫不顧及你的感受。長這麼大,我任性地做過很多事,也做錯很多事,但從來沒有後悔。正如我任性地來找你,走入你的生活,直至我們相愛……我想,兩個人如果不夠相愛,是沒有辦法一起生活的,更沒有辦法一方為另一方做出妥協與犧牲。我不能明確你的心意,但至少我知道自己在為你改變,這就夠了。好好照顧自己,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給你答複。你如果相信我,請耐心等我……等待夢想的那天來臨。
她坐飛機從南京到北京,隻想盡快找到許安然。不知為什麼,昨晚顧思齊的話讓她後悔當時的決然離開,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想傷害許安然。
她下飛機前想好先去L,問問小P或者阿麥。小若出國後和平安在MSN上簡短地聊過,說她出國後就和小P他們斷了,L什麼情況她也不清楚。
下了飛機天色尚早,她打開手機,沒有收到顧思齊的短信。
學校已經開學,如果此刻回校,不知看到的是什麼,等待她的又是什麼。她跟母親許久未聯係,近乎忘卻身為一個女兒的責任——無論到哪裏,給母親報聲“平安”。這一點上,她跟她父親一樣自私無情,這是她母親的認定。
單秀雲心灰意冷,母女間較量,總要一方先做出退讓。平安到南京後過了段時間秀雲就知道了,她卻沒有再進行下一步舉動。學校方麵提前辦完休學,出國的事暫時擱置,她需要和平安見麵之後再確定是不是要讓平安出國。與此同時,她也知道平安拒絕出國的原因,因為一個在酒吧唱歌的男孩兒。得知消息時,她非常震怒,不管怎麼說,平安雖然叛逆,也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當初建航在時尚能說動平安,現在建航走了,且隨著平安去北方上學,與自己的關係越來越遠,自己再也管不住她。對於和平安同居的男孩兒她沒有再做調查,秀雲傷心疲憊,女兒和她沒有多少感情,出走根本就是對她沉默的反抗。秀雲仍當平安處於青春期的叛逆,打電話給國外的建航,卻一直沒有得到回音。秀雲整夜整夜擔心得睡不著,又不敢貿然去找她,一時竟病倒了。
平安在機場的星巴克喝咖啡,隻等夜幕降臨。估摸著再過些時候酒吧就會營業了,她打算再坐會兒然後打車去L。這時,兩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學生在不遠處坐下,聽見其中一個說:“嘿,你一會兒就回家嗎?”
“不,我要去‘薇薇’看演出。”
“演出?誰的演出?”
“許安然呀!我很多年前就喜歡她了,卻隻看過她一場演出。可惜的是,那場之後她就沒有再登台,我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她的演出了。”
“這麼誇張?”
“她後來人間蒸發了,當時和我一起喜歡她的哥們兒還說,她要不唱就沒得聽了。所以知道她又複出了,而且還是跟木一起,我特地提前趕回來,就為趕這一場,意義特別深刻。”
“你說得我也想去了。”
“那就一起吧!但不知道還有沒有票,她很火……跟木複合之後的第一張專輯今天在‘薇薇’舉行首場簽唱會,聽說Moon的成員全都來了,搞不好就在今晚宣布Moon複出,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那我也要去。”
“我看夠嗆了,歌迷早早就把票都搶光了,我也是拜托跟‘薇薇’有關係的哥們兒給我走的後門兒……”
“真遺憾,好想見她本人……”
接下來的對話,平安不想再聽了,起身倉促離開。安然曾經的輝煌她沒有親眼見過,這一次卻不想放棄。她不是沒有見過安然演出,但是離別之後的相聚更刻骨銘心。她隻想遠遠地看一眼。
她到“薇薇”時,已是華燈初上。“薇薇”這個隻聞其名的傳說中的酒吧終於拉開了神秘的麵紗——獨占湖中央,秋水伊人,果真應了“薇薇”這個名字。據說酒吧的前身是一座拱橋,不知哪位巧奪天工的設計師將其改成酒吧,建在湖中央。當年的一把火,因著建築材料全是木頭的,燒得很旺,若非湖水的作用,恐怕昔日的酒吧早已化為灰燼。後來的老板仍然按照原來船形的設計重新建造,改名“薇薇”。乍一看去,微波蕩漾,兩岸燈紅酒綠,錯以為身處十裏秦淮的畫舫,有著身在夢中不識夢的幻覺。
“相聚•首場簽售會”,廣告牌上赫然寫著這樣幾個字,沒有出現木和許安然的名字。海報上的兩隻手,如同佛的纖纖玉手,五指微攏,手掌相合。中間一朵天堂鳥,遠看像初綻的紅蓮,隱秘地被雙手包容。除了近似蓮的天堂鳥讓人誤以為紅蓮之外,引人遐想的是這雙手,看似像是來自一個人的兩隻手,仔細看會發現這是兩隻完全不同的手,它的細膩與美感相似,卻不是來自同一個人。
一幫看得入神的歌迷為著這幅奇特的海報冥思苦想,有人說中間的花是紅蓮,木和安然都有蓮的文身,當年Moon最盛大的演出舞台也是一朵巨大的紅蓮。蓮,是兩個人的愛情之花,也是Moon的標誌。這張海報既暗示兩個人的複合,也寓意Moon的複出。也有人說,左手與右手分別來自兩個人,左手為男,右手為女,正是木和許安然的重新結合。而“相聚”更是將其中的隱晦寓意表達得十分深刻——他們一直都是彼此。不分彼此,才會看不出一雙手來自兩個人。
歌迷們陸續入場,她因為沒有票無法進入,很快就被洶湧的人潮擠到了最後麵。這間酒吧至多容納八百人,而這次簽售隻限定五百人。幸運入場的人興奮得手舞足蹈,舉著海報與專輯親吻,沒有入場的垂頭喪氣直呼倒黴。有人哭泣,有人留戀不肯離去,也有人試著強行闖入……待簽售會真正開始,外麵仍滯留了一大批人,大家彼此對視,又心照不宣地將視線對著“薇薇”標誌的藍色大門,未關緊的兩扇門中間一個女人的輪廓時隱時現。
裏麵的喧嘩聲此起彼伏,歌迷們按捺不住心潮紛紛擁至門前觀望。保安趕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平安被人群擠得往前擁,隻聽見裏麵的喧鬧聲和隱隱約約的電子樂聲,沒有人唱歌。一個歌迷說,聽不到許安然唱歌固然可惜,但是能再見她一眼也是好的…… 大家都有同感,紛紛附和。幾個心急的歌迷見裏麵遲遲沒有動靜,光是歌迷的尖叫和喧嘩就已讓他們按捺不住了,不知誰起了個頭,大家一股腦兒往裏擠,終於成功地將保安推開擁了進去。
現場一片混亂,平安被人潮擠著向前,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聞訊趕來的保安和歌迷發生劇烈衝突,而裏麵的歌迷正處於亢奮狀態,為了製造氣氛,酒吧找了幾個樂隊暖場,木和許安然仍未出現。後方起了衝突,前方焦急企盼,不知怎的,歌迷間開始扭打起來,把酒吧裏能砸的都砸了。
平安在毆打的人群中左躲右閃,隻想快速衝出去,卻受到場地的限製,不得不隨大撥人流往前台擠,一時尖叫聲、咒罵聲、哭喊聲響徹一片。混亂中,不知誰拉了電閘,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漆黑,短暫的沉寂之後人群更瘋狂了,大聲叫著木和許安然的名字。
平安被推到舞台的角落,所幸沒有受傷。她蹲在角落大口喘氣,剛緩過勁,不知誰大聲說了句“警察來了”,原本喧嘩的場內頓時安靜下來,眾人停止鬥毆,一時唯一明亮的出口成了所有人奔湧的目標。
她是被滯留的一批人,和警察做完現場筆錄之後離開。她以為今天能見到許安然,不想竟碰到這樣一出鬧劇,心悸之餘隻覺深深的遺憾。她在“薇薇”門口徘徊,湖麵的風在清冷的夜更加濕潤,嗬出的白氣迅速凝結成霜。夜未央,兩岸的酒吧燈火輝煌,一家挨著一家,門前掛著紅燈籠或者醒目的金字招牌,穿著西服短裙的男女侍應生不懼夜的寒冷站在門前招攬生意。平安將大衣的領口緊了緊,禦寒的圍巾遮住臉,無處可去,身邊的紅色行李箱是唯一的家。她仰起頭,正前方的燈箱廣告——兩隻唯美修長的手,如煙如霧,一朵天堂鳥微微昂首,如紅鸞飛翔禦天的翅膀。
視線所及,酒吧大門打開,陸續走出幾個人,穿著製服的警察與身著西裝的工作人員,後麵還跟著幾個背吉他的音樂人。一行人向右走,平安的視線緊緊追隨他們,沒有女孩兒的身影。她失望地轉過身,卻意外地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人。她一時僵在原地,看著那人由遠及近,由近及遠……
“安然。”她下意識輕喚。對方轉過來,麵朝她,隻一眼,刹那咫尺,猶在夢中。
夢中相見甚是美好,雪花漫天飛舞,帶著絕望的美感與悲切。
“下雪了。”她輕聲呢喃。
“是的,下雪了。”安然笑著,走過來輕輕擁抱她,“好久不見,平安。”
2
平安注意到安然手腕的銀鐲,輕輕笑了。
兩個人緊緊擁抱著,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睜開眼,看見一個高挑的男子,在風雪中與她持久對視。平安看不清他被陰影遮蓋的臉,他站在原地,頭發肩膀落滿了雪花。她剛想出聲提醒安然,卻見對方轉身沒入黑暗中。
她跟著安然回到現在住的公寓,打開門,一股清香撲麵而來。
“山茶花。”平安驚喜地說。
安然微微一笑,打開玄關的壁燈,仿佛置身另一處迷幻天地。
“隨便坐。”安然脫掉外套,打開CD機與音箱,室內充滿輕快的弦樂。
黑夜裏的光,如夜霧般朦朧清冷。很日係的裝飾,和室門隔出居室,如紗般輕薄的屏風上繪著青竹和白鶴。客廳白色的牆壁懸掛一把滄浪刀,除此,別無他物。中間置一張長木桌,擺著盛了水的青瓷盤,水底鋪滿黑石,水麵飄一朵白梔子。桌子對立兩角放置蓮花燭台,白色香燭透明圓潤。長桌兩邊各放著兩張圓形米色布墊,側麵各擺兩盆盆栽,分別是吊蘭和散尾葵。最稱奇的是靠窗一隻透明的旋轉水柱,流水潺潺,如雨珠飛瀉,卻不落地分毫。旁邊赫然就是初見的那株白山茶,同係列的淺底青瓷盤取代敞口的白瓷杯。
安然問:“你是專門來找我的嗎?”
“是,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平安收回打量的視線,看著安然說道。
安然就著燭火點燃一根“Black Stone”櫻桃,滿室彌漫濃烈香氣:“說說看。”
“我的一個朋友喜歡唱歌,他想來‘薇薇’。”她接過安然遞過來的檸檬蘇打,喝了一口。
安然走到CD機前,拿起一張CD放了進去,輕緩的樂聲響起,吉他前奏特別優美,像絲帛劃過皮膚般柔和。
“能告訴我他跟你什麼關係嗎?”煙霧中,她的臉若即若離,聲音是幻覺般的淡漠。
“是我男朋友。”平安偏過頭,兩人視線相對,安然此刻的神情似笑非笑,她不期然想起了那張海報,以及海報上的名字——相聚。
“好。”安然輕輕吐出一輪煙圈,“不過,我需要提醒的是,想要成名必須靠自己的能力,我能做的隻是讓他進來。”
平安點了點頭。
兩人一時無言,空氣裏縈繞著美妙的樂音,一曲終了。
“這是《相聚》中唯一一首隻由木吉他彈奏的樂曲,它的名字也極富詩意——海中雲。”安然說,“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記得我跟你推薦的《Shinden》嗎?創作這首曲子的時候我一直反複聽久石讓的《天空之城》,他創作了那麼多配樂,我最喜歡的還是這首。愛爾蘭民謠真的很有意境,所以這首曲子我也借用了這種風格,整張專輯的風格就是這種淡淡的懷舊氛圍,其他曲子雖然都加入了鼓和電子樂器,這種懷舊空遠的意味卻不變……總之這張專輯我很喜歡,它是我想要的。”
平安說:“我喜歡旋律優美的音樂,最近一直在聽宗次郎的《風笛》,每一首都會反複聽好幾遍。”
“懷著我們這種心態聽歌的人真不多。”
“所以我們才能成為朋友……”平安淡淡一笑。
“朋友……”安然看著手中的專輯封麵,輕聲說,“你媽媽給我打過電話,問你的去向……我當時真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以為你回家準備出國。”
“對不起,我沒有跟你說實話。很多行動無法解釋,始終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向哪裏。”平安接過安然手中的專輯,認真看起來。
“我明白,你不用跟我道歉。隻是你應該給你媽媽回個電話,她很擔心你……平安,不要做將來後悔的事。”
平安依言給母親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心中出現不好的預感。她當即發短信過去:“媽,我是平安,收到給我回個電話。”
不久,秀雲打過來,她的聲音沉重疲憊:“安安,為什麼這麼久不跟媽媽聯係?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你知不知道……”
秀雲說著說著哽咽起來,顯然經受了長久的壓抑和痛苦。
“媽,對不起……”平安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每一次跟母親通話心中都沉著一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
“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沒有什麼可對不起的……”秀雲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唯一對不起的隻有你陸叔叔……他……他過世了。”
平安聽到這句話腳下一個趔趄,直直地跪坐在地板上。
“平安,你怎麼了?”身邊的安然伸手扶住她,她恍然不覺。
“媽,你別嚇我……你騙我的是不是……你怪我這麼長時間沒回家……怪我一直不跟你聯係對不對……你別嚇我……”平安已經說不下去了,頭疼得厲害,死死抓著手機,指甲陷進肉裏。
秀雲說:“我怎麼可能拿這個嚇你?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一整天都在猶豫要不要接你回來,告訴你,可我不知道見麵了如何對你說……我怕你……”說著說著她痛哭出聲。
平安已經聽不下去了,將手機掐斷,整個人趴在地板上哭泣。
安然看著難過,給她拿來熱毛巾,心疼地說:“平安,先起來,地上涼。”
平安抬起頭,看著她。
安然從未見平安有過這種表情,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塊缺失了:“平安,你……”她剛想說話,手機響了。
安然摟過平安,將手機拿起來接聽,另一頭傳來秀雲的聲音,她此刻的情緒也平複了許多:“安安,聽媽媽說好嗎?”
“阿姨,”安然看了平安一眼,努力斟酌著措辭,“平安她……可能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您有什麼事跟我說好嗎?等她心情好些我會跟她說的。”
“是安然嗎?”秀雲深深歎了口氣,“難為你了孩子,拜托你好好照顧她。她現在的心情一定很難過,我也是……她陸叔叔走了兩年了,我到現在才知道。知道這個消息時我也是好長時間都不敢相信,不敢告訴平安……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建航和她才對……”秀雲越說越激動。
“阿姨您冷靜點好嗎?”安然摟緊平安,感覺她在懷中不斷地戰栗。她接聽手機時將揚聲器打開,秀雲的話傳進平安的耳裏。
“阿姨,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您要好好保重身體,平安我會照顧,請您放心。還有什麼話等平安回去你們見麵再講吧……人死不能複生,請您節哀。”
“好,好,平安這段時間就煩你照顧了。”秀雲頓了頓,“你一會兒把你的卡號發過來我打些錢過去,你們好好補身體。等平安精神好了我親自去接她,到時候再好好謝你。”
“阿姨,不用這麼麻煩。”
“不,請你接受。她不在我身邊,我沒有辦法好好照顧她,我也隻能這樣……拜托你了孩子……”她的聲音又哽咽起來。
“好的,阿姨。我會照顧好平安,請您放心。”
安然掛斷電話低頭看平安,她整個人瑟縮在懷中,雙眼呆滯,此刻的她像一隻真正失去依靠的幼鳥。安然於心不忍,抱緊她說:“平安,不要怕,天塌了還有我陪著你。”
平安開始哭泣,一直哭,一直哭。她沒有其他任何表達和宣泄悲傷的方式,隻是哭,哭累了就窩在安然的懷裏睡覺。她夢見他的麵容,還是那麼平和儒雅。仿佛他從來都是涉水而居的男子,他們是在湖邊柳堤相識。他陪她重遊故鄉山水,與她一同祭奠故人。她給他講心事,分享喜悅和悲傷,還有花一般綻放的愛情……她隻想他一人知道。這世上唯有一個人懂她,如父親般關懷,如知己般傾聽,亦如情人般包容……他是這般溫柔慈悲的男子,時隔多年也無法忘記,不能忘記……建航。
他低頭輕輕撫摸她的眉,亦如父親般輕喚:“平安,平安……”
景象晝合夜開,一半在夢裏沉淪,一半失落在夢外。
她睜開眼,黑暗中身邊人戴著銀鐲的手遞來一個水杯。
“平安,起來,喝點水。”
她以為是在做夢,閉上眼又睜開,仍是一片黑暗。
“你睡了很久,”安然坐在床邊看著她,“流汗又流淚,我擔心你脫水發燒。”
“我媽媽來電話了嗎?”她坐起身,就著她的手喝了口熱水。
“沒有。”安然搖搖頭,“我讓她不要打,阿姨也很累了,她發短信給我,要我轉告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太悲傷。以後有時間,她會帶你去美國看陸叔叔的家人。”
平安傷感地說:“我從來沒有叫過他陸叔叔,他也從不勉強我。我和他總是爭吵,吵完又和好。我們都不想讓對方走進內心,卻又不知不覺想要更深地靠近……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安然放下水杯,良久,她問:“平安,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從沒將他幻想成愛戀的對象,我曾經還以為他愛的人是我的母親,所以才對我這樣好……可是我知道這個人一直藏在我的心底,孤獨的時候想起他,想他在大洋彼岸過得好嗎……想他的女兒、妻子,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他這麼久不回信一定是想我先回一封……他這樣驕傲的人,我永遠地失去了……失去了……”
“你不該這麼想,你沒有失去他,他一直沒有離開你。他隻是住在離我們比較遠的地方,你閉上眼,還是能感覺他在遙遠的地方思念你……總有一天,你,我,我們都會去那個地方,那時候你還是能看見他,告訴他你有多麼想念……”
耳畔回繞著優美懷舊的《海之雲》,仿佛美麗女子細細訴說那久遠帶著憂愁的往事。安然抱著她,輕撫她的背。
建航去美國之前就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彼時平安高考在即,他不欲擾亂她的心情,借出差名義到外地做了一次檢查,得知患癌,隻剩兩年的時間。他坦然接受,沒有悲哀,也沒有害怕。隻是放不下平安,卻在回程途中得知平安的叔公過世的消息。
與平安爭執,引發病痛,他知秀雲不久回來,平安有人照顧,安心接受化療。養病期間他接到女兒的電話,說自己即將結婚,希望他去美國觀禮。彼時他的病情惡化,醫生建議去國外接受更先進的治療,興許能延長生命。建航不為將來擔憂,心知一旦去美國,此生再也見不到秀雲母女。他敬重秀雲,憐愛平安,這個地方留給他最美的回憶是與她們母女相識,能夠在她們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看到她們母女團聚,以後也會解開心結……他想到這裏,著實欣慰。他待她們如家人,然而真正的家人卻遠在大洋彼岸,他想見一見親生女兒,見一見多年沒有聯係的前妻……這麼多年,唯一對不起的便是她們。
人生諸多遺憾,不能一個個去追悔和補償。人的生命何其短暫,要在這短暫的時光做到幸福又有多難。生來不完整,這算是一個遺憾。愛情早早被扼殺在了人性的軟弱中,又是一個遺憾。這些都是無法免去的苦與罪,他介懷了一生。當死亡降臨時,他隻想雙手握住最親的人,沒有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別人的路依舊在前方,而他的路由這雙手開始,也由它們結束。他可以微笑著離開人間,隻是,他疼愛的那個少女,會不會想念他,會不會為他的不告而別、為這善意的欺騙做不到原諒。
他到美國不久後病重,小京的婚禮一再推延。女兒有這個心,媽媽二十年不結婚,還是念著父親。她費心等到他來,卻是他們一家人最後的團聚。建航重病期間,前妻一直照顧他,他們去夏威夷看海,度過一個美好的夏天。他始終不肯和前妻複婚,害她獨身了二十年,不能再耽誤一輩子。那個時候他看著前妻隱忍悲傷的麵容,對這個人間又多了幾分不舍。他積極配合治療,期間病情幾次好轉,他答應這年六月,與女兒一道步入婚姻的殿堂。
他是兩年前的秋天去世的,癌細胞擴散,引發其他器官病變,整整一個月住在重症室。他堅持參加女兒婚禮,眼看不能再拖,將婚期定在八月。他病重的這一年,給平安寫了一封信,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他與秀雲通話,隱瞞了病情,得知母女倆如今關係尚可,心裏安慰。秀雲告訴他打算兩年內安排平安出國,到時候見麵,建航聽了不覺悲傷,卻沒有說出拒絕的話。他對秀雲說,平安是很有想法的女孩兒,凡事由她自己考慮,不要逼迫她。秀雲覺得這是對平安最好的安排,彼時聽了未上心。如今想來,建航竟比自己這個親生母親還要了解她。
婚禮在夏威夷的海灘舉行,十分浪漫。建航看著自己的女兒出落為美麗的新娘,歡喜之餘想著另一個女孩兒,將來也會擁有如斯動人的時候。患病期間前妻一直陪伴在身邊,他說:“我一生負了你,不能死後也連累你無依靠,請讓我沒有遺憾地離開……”他輕輕撫摸著前妻的臉,“能有你送我最後一程,已是生命的奢侈。”前妻聞言隻是不停地流淚。
最後一個月,他每天早起去海邊,日出日落一直待到黃昏。他耗盡生命的時光畫出最後看到的世界——漫天絢麗的晚霞柔和成一片迷離的夕霧,海麵幽藍平靜,波光粼粼。白色海鳥遷徙,由天空低俯掠過海麵,悠悠地撲騰著翅膀。光與影交錯的天空,新月與夕陽相望。遠離夕陽的地方,飄浮著幾朵綿如絮的白雲。
爭相憶,空相憶,朝還暮。
他閉上眼,遙遠的記憶紛至遝來:清貧的童年、艱苦的少年、抑鬱不得誌的知青歲月、意氣風發的中年……白駒過隙般匆匆掠過。悠悠時光便在這紛繁繚亂的記憶中終結,隻留一個模糊的剪影,長發女子站在海邊,裙擺微揚,金色海潮漫過腳麵。
這一生,便結束在這片金色的潮水之中。
《海之雲》的旋律反複回蕩,一遍又一遍。
平安在大學收到的第二封信,那時候建航已經過世了。依舊如去年一樣寫著“生日快樂”,不同的是信件由潔白的信紙變為卡片。小京在與父親單獨相處的幾天裏,他給她講了自己和一個叫平安的女孩兒的故事。那是他最後的一段時光,每天堅持去海邊,身邊隻有一支畫筆、一張潔白的紙。在他感覺快要離開人世的時候,畫下留給這個世間最後的記憶。
小京生日這天,他將寫有“生日快樂”的明信片給女兒。他去世後,小京自作主張將明信片連同最後那幅圖畫寄給了平安。她和母親,恨了這個人二十年,直至最後,因為疾病與死亡徹底原諒。
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
她說:“我永遠無法原諒他,永遠不會。他留給他的妻子、女兒,留給母親,留給那個死去的初戀情人的全是傷痛與遺憾……他怎麼忍心,怎麼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錯過……”
她說:“你無法原諒的其實是你自己。你和他存在太多遺憾,而你從未發覺,你需要從這極致的痛中找到出口……”
她看著手中的畫,想起他曾說過的少時的理想是當一名畫家,想起那本愛與謙卑的速寫本,那無疾而終的初戀……他的少年,她的少年。
濂、一維、子熙、思齊……
她說:“那時我所戀慕的皆是麵容俊秀、神情草率的少年,他這樣珍重持久的男子,並不適合我。直至如今,我仍篤定。”
她說:“你愛慕他,依賴他,是因為你的缺憾。你從他那裏獲得父親給予的安全與溫暖……平安,將來你若嫁給一個人,一定是因為從他身上尋到了父的氣息。你一直在尋找。”
3
安然記事起,就跟外祖母一起生活。外祖母是一個孤僻古怪的老女人,她總是穿一襲深色的碎花旗袍,圓頭高跟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屋子裏常年放著20世紀三十年代百樂門的老唱片,外祖母點一根煙,站在窗前輕聲哼唱,高興起來也會隨著音樂擺動身體,那模樣就像回到三十年代的夜上海,不堪寂寞的歌女怡然自樂,描畫著翩翩風采。
她年輕時一定是極美的,歲月的風霜遮不住盛年的風華,遮不住天生的傲氣。母親和她有著相似的命運。幼年的安然是見過母親的,嗷嗷待哺的嬰兒被抱到外祖母家,懇求收養。母親下了決心要外出闖蕩,不能留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在身邊。她和母親一樣是遺腹子,生來不知父親。
她早熟,且早慧。小小年紀的她從外祖母的日常生活和穿衣打扮猜得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年輕時是一位風華絕代的歌女。她看得出,外祖母當年做歌女一定是因為喜愛唱歌,而非生活所迫。她的歌聲細膩婉約如芳華少女,卻浸透著世事滄桑的沉鬱的美,想來是歲月的磨礪。安然每次聽得入神,忘了身在何方。這是她幼年最幸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