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蝴蝶(2 / 3)

“媽,過幾天等天晴了我們回一趟壽元好不好?”

“我想叔公了,你想他嗎?”

她一個人輕輕地說著,許久都沒有聽到身邊人的回應。她知道,很多天之前她就知道,這一天,終於來了。隔了很久,她顫抖著將手伸到母親的鼻端。雨聲漸熄,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僵硬猶如靜止的雕塑。

海子說,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後我們太老。沒有誰見過,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

黑暗是沉睡,夢是感懷,微笑是留戀。

世界不美了,我們卻要懂得留戀。

3

生命中的光,在頭頂熄滅。幻想,是風起的浪,撲滅一瞬蒼顏。

這是許安然和木分別十年後的第一場正式演出,一場沒有主唱的演出。沒有Moon樂隊,主角隻是兩個人,木彈奏標誌的Yellow Heart,許安然當鍵盤手,兼整場演出的合音。Ben作為特邀嘉賓隻在中場高潮時助興,一如既往的低調神秘。

後搖流行於歐洲和日本,在國內尚屬冷門。他們幾乎開創了國內後搖的先河,一曲接一曲,中間沒有間斷。比之Moon時代的尖叫熱浪,歌迷的反應異常平靜。與其說平靜,不如說是對音樂和兩個神話人物的敬慕與震撼。

沒有任何眼神和語言的交流,雙方配合的默契程度卻令人震驚。他們的背後,巨幅海報當背景,晝夜更替,暗沉的黑、深鬱的藍、蒼茫的白漸次變化,營造神秘夢幻的氛圍。兩隻手,如同佛的纖纖玉手,五指微攏,手掌相合,如煙如霧不似凡間。中間一朵天堂鳥,遠望像一株初綻的紅蓮,隱秘地被雙手包容。

《相聚》,持續兩個小時的演出,意猶未盡。

“獻給愛的人。”

許安然在最後一首《相聚》結束時對台下說的話,被不少人奉為演出經典,寓意她和木的愛情,更是Moon樂隊的完美謝幕。她受到歌迷、同伴、媒體的祝賀,甚至千裏之外的阿信也打來電話。唯獨一個人,留給她的位置空著,看不見她的笑臉,聽不見她的祝福。視線偏移,位置左邊,相識男孩兒微笑的臉,與她對望,眼神包含無限欣喜與愛慕。

“我知道我和你隻有這短暫時刻的相聚,你是不會屬於我的。”演出結束,喧嘩散場,兩個人一起走的時候,木說道。

“阿木,謝謝你。”她知道,所有人中隻有他看出她的隱晦心思。《相聚》最初是她一個人的創作,懷念兩個女孩兒的相遇,期待相聚。主題構思是她,但是在編曲和硬件設備上能力有限,那時她向木提出合作,一起完成專輯。她當藝術監製,編曲合成和商務由木負責。原本是不設預期的創作,卻因了木的加入完成十首曲目,同時發行專輯,並成功舉辦演出。

專輯封麵由她親手設計,兩隻相聚的手來自兩個女孩兒,天堂鳥是她們共同擁有的刺青。

“不把她追回來嗎?”木看著前麵忙碌的人流,似笑非笑。

“你管得太寬了吧。”許安然笑嗔。

“我要走了。”木轉頭看她,調侃道,“開始新生活,找個日本女優過日子。”

“又不是不回來。”安然輕笑,“我勸你別玩過頭了,還是找個正經女孩兒早點結婚吧。”

兩個人說笑著,Ben和顧思齊迎麵走來。Ben拍了拍安然的肩膀,誇讚道:“真夠強,這麼下去都成全能藝人了,今晚過後名聲一定大過阿木。”Ben扭過頭,“阿木你就等著自卑吧。”

“自卑也輪不到我啊。”木看了眼默不作聲的思齊,對Ben道,“慶功宴一起去?”

“太晚了,我要回去陪老婆,你們去吧。”

“怎麼,怕見到老東家?”不等Ben有所反應,木拽著他快速往外走,邊走邊說,“我過幾天就走了,夠哥們兒的今晚一定要陪我喝到天亮……”

安然和顧思齊跟在後麵。平安走了之後,顧思齊沒有再去排練室,和“薇薇”簽約後搬到公司安排的公寓,大家都很忙,即使在“薇薇”也很少碰麵。這是半個月來兩個人第一次單獨接觸。

“一切都還適應嗎?”

“嗯,適應得挺快的。”

“聽說你現在有很多粉絲,每晚演出人氣爆滿啊……”安然頓了頓,說,“木走後,你就是‘薇薇’新一代的偶像了。”

“這句話木也說過。”顧思齊看著她,雙眼隱隱流動著光華。

這人現在說話、看人的神情和當初那個低著頭將心事藏起來的男孩兒不一樣了。時間過得真快,不過半個月的光景。

許安然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沉默地走了一會兒,顧思齊問:“你呢?演出結束後做什麼?”

“很多事情,要忙著各地宣傳,籌備下一輪演出。”

“他不是沒多久要去日本嗎?那你……”

“我不去。”她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阿木的目標是頂尖音樂人,他懂創作,又會唱,是否和別人合作或者組樂隊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我和他不同,我有自己的音樂理念。我要的是自由的創作,不需要跟誰都合作。”

“你的意思是,木是唯一能夠和你合作的人?”

“某種意義上說,是。這麼多年,除了他,我也沒有真正跟誰合作過。”

“那麼我呢?”顧思齊沉聲道,“我也會唱歌會創作不是嗎?在排練室的那段日子我們不是合作得挺默契的,為什麼約你出來你總避著我?

“我沒有避著你的意思,這段時間太忙了。況且,你的願望正一步步實現,不需要我再幫你什麼了……”

“安然,”他伸手拉住她疾步的身影,“你敢說對我沒有一點感覺,那晚你又為什麼……”

“對不起,那晚喝多了不記得了。”她抽出手沒有回頭,“我經常跟一些男人女人喝酒到深夜,酒品也不好,醉了什麼都不記得。”

“薇薇”的慶功宴上,“薇薇”的高層和簽約歌手、樂隊悉數到場。木和幾個高管做東,摩恩依舊沒有出現。低調神秘的“薇薇”老板,是內部人員和外界共同揣摩的對象,看似超然度外,卻對一切內外事務運籌帷幄。

此時的摩恩,正坐在許安然家中,隨意玩弄水中的金魚。安然在宴會尚未散場時先行離開,這是她一貫作風。上次的慶功宴,主角是顧思齊,實則是她,眾人心知肚明,看排場與捧場的人便知。她也不買賬,照樣幾杯先幹為敬,一聲不響走人。誰知她卻一個人跑到僻靜的小酒吧喝酒,估摸著散場了,跑到顧思齊的寓所取平安的東西。

今天亦是如此,喝不到一半離場。她跑到外麵等車時,木跟了出來:“去哪裏,我送你。”

“不用了。”許安然擺擺手,“你把阿Ben留下來,還是回去陪他喝酒吧。”

“那家夥被我放倒了,你知道,他就那麼點兒酒量。”木伸出手,拈起風中飛揚的發絲,“無聊嗎……不如去我那裏?”

“我要回去休息。”她甩了甩長發攔下一輛出租車,臨上車時拋下一句,“場子你收拾,明天聯係。”

在樓下的超市買了兩包中南海、兩瓶威士忌,安然還未掏出鑰匙,門自動開了,室內飄出熟悉的音樂——《青森》。

“你回來得倒挺早。”摩恩接過她手裏的東西。

“無聊就回來了。”安然看見桌子上有一盒藍莓芝士蛋糕,詫異地望向他。

摩恩笑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他用叉子挑起一塊,遞到安然嘴邊,“嚐嚐,手藝怎麼樣?“

“好……好吃。”安然邊吃邊說,“真想不到你還有這個手藝,可以開個甜品店。”

摩恩放下叉子,給她倒了杯香檳,不緊不慢地說:“師傅口傳,我當場做,也就是個手藝活兒。你喜歡就好。”

“跟著你的人真享福啊,還能吃到這麼好吃的甜品。我本來對你來沒抱什麼希望,”她指了指袋子,拿出一包煙,“就買了這些打發時間。”

摩恩接過她手中的煙說:“女孩子不要抽這麼多煙,以後還要做媽媽……”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完全不像是北方人。

他是她遇到的第二個不喜歡抽煙的男人。在香港的那段時間,她因為心不在焉,完全依賴他的生活方式和節奏。他說:“安然,把頭發紮起來。”她便乖乖將頭發盤起來,用兩隻發卡固定住。

他像有禮卻固執的長者,要求她改掉一切壞習慣。從認識的第一天起,他微微皺著眉要求她這樣或那樣,有時候卻對她放縱得過頭。這種微妙而奇特的感覺,她從來沒有在另一個人那裏得到過。

安然脫掉鞋子,光腳盤坐在沙發上。他上次來過之後不久,派人去宜家購置一批家具,包括這張沙發,坐著十分柔軟舒適,躺下來就能睡覺。

她索性躺下來,枕在他的膝蓋上。有一瞬間,她察覺到他的不耐煩。

“我以為你不來了呢,你上次就放我鴿子,害得我一個人在酒吧裏喝醉。”

摩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安然閉上眼睛,神情愜意:“你就這麼篤定我不跟著木那家夥去日本?”

摩恩輕輕摩挲她的臉,在她蒼白的嘴唇上點了點:“我走了你再睡。”

“為什麼不是我睡了你再走?”安然睜開眼睛,翻過身,像孩子般將臉埋進他的懷裏,“我到如今都不明白為何會對你親近……當我第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你,你定定地看著我,我不知不覺向你走近……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認識了你。”

她深深吸氣,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大概就是這個味道,讓她瞬間想要靠近。

她醒來時已經豔陽高照。暮春時節,街道兩旁綠樹成蔭,陽光普照大地,紅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輝,巍峨龐大的建築在高聳入雲的綠意中若隱若現。視野裏的天空,藍得出奇。醒來時身上蓋著薄薄的羊毛毯,桌子收拾幹淨,淺底青瓷盤中的金色蝶尾栩栩如生。沒有隻言片語留下,正如他的不請自來。打開手機,上午十點,沒有一個電話和短信,正如這清冷的內室,與白日陽光明媚、夜間繁華喧囂沒有絲毫關聯。

她的目光瞥過那朵白山茶,花嬌不好養,到底失了興致。

從上午一直枯坐到下午,抽光兩包中南海,手機靜音一直沒有關掉。從聽黃耀明的第一首歌起,提示燈一直亮個不停,差不多每唱完兩首,再亮一次。

“戴琉璃冠冕,襯毛毛披肩。到浮華市麵,兜一個圈,巡視半天。你流連商店,我環遊花園,總有奇逢兩段,花開兩邊,閑話兩端。願奇異恩典像碎片,天天發現,幸福體驗,從未破損。你年齡不變,我靈魂幼嫩,靠情懷判斷,不計年月。年月太短,以純情的臉,與霓虹競豔。”

黃耀明的歌詞可當作記憶來讀。不識得美好記憶,隻貪戀流光溢彩的人間。

她們一起看《阿飛正傳》,然後互對台詞。

她說:“我忘不了張國榮說的那句:十六號,四月十六號。一九六〇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鍾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鍾。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鍾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

她接下去,蘇麗珍的獨白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我而記住那一分鍾,但我一直都記住這個人。之後他真的每天都來,我們就從一分鍾的朋友變成兩分鍾的朋友……”她說,“我還是獨鍾情於張國榮的那句。”

“是什麼?”

“你猜。”

“是不是那句,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隻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在風裏麵睡覺。這種鳥一輩子隻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不是。是最初的那句,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應該叫作蘇麗珍。”

“為什麼喜歡這句?”

“因為,愛了那麼多的人,隻有一個蘇麗珍。”

她不知道為什麼當時對這句台詞印象深刻,找理由說給她聽。“這世界唯有一個蘇麗珍,活在王家衛的電影夢裏。”

她不知是第幾次看這部電影,似乎每看一次,都會產生一個新的想法。蘇麗珍說,我的家一直很熱,你的家一直在下雨。如果真的想出去玩就打傘吧,而我隻會留在家裏躲避炎熱。

她將這句話在手機中打出,又一個字一個字刪除,換成四個字——演出成功,然後發送出去。她不期許平安的回應,第一次離開,她說,心若隻得一間房,狹小得早晚被自己逼迫至絕境。彼時不確定,那一瞬間的放手是對自己的重新審判,她並沒有重新愛人的勇氣和決心。

我們愛上的注定是幻覺。愛的人隻是自己。愛上她,就是愛上自己。

她永遠忘不了平安離開時的倉促和決絕,說著“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她很早就說過,若是個男子,就把自己送給他;若是個女子,就讓自己要了她……可若是愛,就沒有簡單。這是她說的,愛從來都不簡單。

CD機裏始終流轉著旋律,這一次換作門鈴聲。她打開門,木的臉近在眼前。

“我給你打電話一直不接,便過來找你。”

“找我?”

“是,我等不了了。”他低頭看著她,眼裏有什麼呼之欲出。

她看著他,許久,笑了,雙手環過脖頸吻上他的唇。

4

她的第一個刺青是木做的,後頸的紅蓮花,Moon的標誌。她叛逃,與青森切斷聯係,和木同居。她起初是以木女朋友的身份出現在樂隊,改名Vivian。她性格孤僻冷漠,除了偶爾跟木說幾句,不與其他成員交流,與整個樂隊格格不入。Moon在“薇薇”駐場,她排斥進去看演出,加之桀驁不馴的姿態,引起其他人不滿。隻有木堅持把她帶在身邊,無論排練還是演出,她像不會發聲的樂器,安靜地坐在角落。

樂隊正式進軍主流搖滾圈,Moon的目標是日本的X-Japan。在此之前Moon一直算地下樂隊,輾轉多地演出賺名氣,和知名樂隊拚技藝,中間不斷有成員退出、加入,再退出……好不容易成員穩定了,卻麵臨風格、主唱、隊標等一係列問題。木不願再擔任樂隊主唱,倘若要迅速走紅,必須有一個很棒的女主唱。木提議許安然擔任主唱。許安然在意料的目光中上台,沒有人質疑她的能力。站在舞台中央,台下沒有一個觀眾,她的身後是不熟悉的隊友,卻在第一次登台中輕鬆地唱著他們的旋律,仿佛演練了很多次。如果不是天生的歌手,隻能說藏技過頭了。

她從來不說加入,卻用獨特的腔調唱出每一首歌,甚至一些創作中的曲子,也能跟著調子即興唱出來。木說:“我不會看錯一個天生的歌手。”

許安然憑借出眾的唱功、完美的台風征服了所有人。她向木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是文身。木問她:“你要文什麼?”

“蓮花。”她說。

這是他們愛情的開始。

“我親手為你文上,是不是代表這一生就是我的了?”

他細細描繪,從未如此認真。他為她刻下人生第一個印記,成為Moon最耀眼的標誌。

“安然,你有沒有想過圓一個夢?”

“我沒有夢。夢都是不真實的,不能當飯吃,當歌唱。”

他輕輕描摹那朵蓮花,如同無數次親熱的姿勢,從後麵環抱住她,由最初的親吻開始,一朵一朵花在他的吻中綻放。

“阿木,你是最完美的情人,可是我不愛你。”

“噓,我知道,別說……”

他一遍遍描摹和親吻,逐漸深入。當再一次抵達巔峰的時候,天亮了。光線透入微茫,正如高潮落幕的寂靜,一點一點滲入,漫無邊際。靈魂脫離身體遨遊,尋找她想抵達的世界,彼岸,天涯,如此盛大,並且清醒。

這是你要的世界,你卻得不到它。

“平安,如果我放手,與你相忘途中,你結婚、生子,有疼你愛你的丈夫一生陪伴,是否就代表著幸福……”

木走了,留給安然一個迷霧重重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薇薇。

她打電話給摩恩,對方一直關機。她不知道摩恩的住處,隻好去“薇薇”。如同一場煙花的表演,它的開始、升起、落幕都是演給別人的一出戲,戲夢人生。她隻關心煙花背後,留給她的清醒時間,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知道真相。因為木告訴她,薇薇曾和男人私奔,生下一個孩子。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那個被遺棄的孩子,多年摸爬滾打,始終和酒吧與音樂沾邊,也沒有人告訴許安然,她和薇薇的聲音與容貌多麼相似。她執著地想要知道一個真相,薇薇生前最親近的兩個人都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她又看到顧思齊,這個平安口中眉間有著深鬱折痕的男孩兒,已能在轉首間笑容明朗神色飛揚,舉手投足有著偶像明星的風采。他抱著吉他的樣子越來越像木。

顧思齊隔著或坐或站的人群與許安然相視,現場暗下來,顧思齊說:“最後一首歌,送給最後排的長發姑娘,希望你能感知我的心意。”

人群一陣起哄,眾人紛紛轉過頭,探照燈般的目光搜尋最後一排的長發姑娘,安然停住了腳。她定定地站在原地,低著頭看不清神情。悠緩的音樂像絲弦伏貼水麵,是安靜純情的聲音。他剛起了個頭,內場一片喧嘩,有人按捺不住揮舞著手臂站起來。就在不久之前,她和另一個人站在台下聽他唱完這首歌,她還清楚地記得平安眼中的動容。不知誰牽引了誰,仿佛在這時光般幽靜的歌聲中走過了千年萬年。

她在他的歌聲中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他小鹿般害羞驚覺的目光始終圍繞著自己。繼而想起他們每一次見麵,他若有似無的眼神,每次與她對視便倉皇逃離。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平安喜歡的人是他,就為了一首歌,還是女孩兒們崇拜的外表和才華?

顧思齊固然有討人喜歡的長處,卻不足以打動她。她和他一起,越發感覺對方對自己濃烈的好感。排練室休息的間隙,他會和她站在一起抽煙,有意無意聊起平安的事,卻巧妙地將自己放在一個旁觀者的位置。比如平安睡前習慣喝酸奶,不挑食但是對海鮮過敏,做得一手好菜,對植物有情。他從未說過一件自己和平安的事,她好奇地問他:“當初平安去找你,你心裏怎麼想的?”

他回答:“我隻覺得珍重,於是和她在一起。”

“你愛她嗎?”

“我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不是珍重就是珍惜。安然默然歎息,與他的交流漸漸多起來。他們的話題從音樂聊到平安,安然甚至給他講起Moon的過往,他也給她講自己的酒吧生涯,以及年少輕狂的一段歲月。在排練室共度的一個個夜晚,誰也沒有往那一方麵想。正式簽約的那晚,她答應平安到他那裏取回衣物,卻醉倒在門邊。不知道是誰先主動,跨入門擁抱、親吻……當進行到最後一刻的時候,安然突然推開他清醒過來,匆匆穿上衣服跑出門。

回憶戛然而止,音樂結束了,台下一片掌聲和歡呼。燈光重新打開,前方的通道站滿了人,如果再不離開,以她現在站的位置和裝扮很難不讓人認出來。情急之下,她轉身走進一間包廂。

“對不起,我一會兒就走。”她背對包間的客人,丟下一句話。

許久,後麵那個人輕輕笑了,仿佛早已習慣了她的態度:“沒關係,不介意的話坐下來喝一杯再走好嗎?”

她驀地回頭,許家樹好整以暇地坐在位置上,偌大的包間隻有他一個人。多年不見,他舉起一杯酒,微笑著向她致意:“安然,好久不見。”

安然從未想過會與許家樹再次見麵,甚至在他走後迅速忘記關於他們的一切。他是第一個表明離開她回歸舊生活的男人,就仿佛她是他出軌的證據。此刻他真實地出現在麵前,她需要花時間從記憶中搜索,連想起他都是一件難事。

家樹被她盯得有些尷尬,不得不放下酒杯招呼道:“安然,這些年過得好嗎?”

“很好。”她大大咧咧地坐到他的身邊,舉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她的動作稱不上輕浮也談不上莊重,就好比他是她生活中接觸的某個人,招呼一聲,可以坐下來喝一杯,僅此而已。

家樹神情複雜地看著她,良久握住她的手,說:“安然,這些年我在國外生活得並不順心,雖然事業上一帆風順,卻總覺得少了什麼……常常忍不住想起從前,想起你。”他停了停,看著對方麵無表情的臉,緩緩說,“我下了飛機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這兒,我想快點見到你……剛才你站在門外,所有人的視線對著台上,而我的眼裏隻有你。”

安然撲哧一笑,緩緩抽出手:“你說了這麼多,想表達的已經表達了,現在可以讓我走了嗎?”她對著他的神情甚至比從前還要暖上幾分,但臉上的表情卻與此刻說出的話完全不符,“先生,我不是你養的阿貓阿狗,高興的時候摸兩下,不高興了扔到一邊。許安然自認沒有這個本事得到你的青睞,何況,喜歡我的男人多得去了,我犯不著一個一個牽扯不清。”

“安然,我絲毫沒有糾纏你的意思。”家樹神情黯然,“我與妻子不過名分關係,這麼多年,我唯一愛的人是你。”

“那你想怎麼樣,要我以同等的愛回報嗎?”安然抽出一根煙,漫不經心地看著他,“我的愛很自私的,我不願意和別人分享丈夫。”

“我可以離婚。”家樹沉默半晌,“我這次回來會待一段時間,處理完手頭的事情便和她離婚。這也是我和你見麵要告訴你的,安然,你一直漂泊不定,需要一個安定的家。你需要每天清晨醒來聞到他為你煮的麵香,晚上牽著他的手看一場電影,然後回家……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隻要你想。”

“你講的這些都很好。”過了很久,她冷靜地說,“這是一個妻子需要的,但不是我。”她起身不再看他,“我感謝你曾經給我締造一個美麗的少女夢,隻是這夢現在對我來說,太過虛假。抱歉,我還有事就不陪了。”

她走出門,迎麵見到摩恩。與包間裏西裝革履的許家樹相比,摩恩的打扮過於休閑隨意。明明差不多的年紀,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安然十分慶幸他的到來,聞著喜歡的味道整個人精神了不少。摩恩伸出手,她不顧周圍驚異的目光走上去握住,四周即刻響起一陣輕呼。許家樹走出來,西裝上身,解開的襯衣領扣也已扣好,他見到安然與摩恩一起微露詫異,視線越過安然看向摩恩。

摩恩微笑道:“既然是安然的朋友那今晚的酒我請了。”隨即示意服務生將剛收的錢還給家樹。

家樹擺擺手,擺出商人的客套:“我是‘薇薇’的老顧客了,常年待在國外。來了多少次都沒見到老板,想不到剛回國就碰見,真是非常榮幸。”

摩恩笑道:“我不過一個做音樂的,老板談不上。”他忽然轉向安然,姿態曖昧地說,“這裏一向都是你說了算,朋友回國捧場好歹給人家一個麵子吧。”

周圍很適宜地響起驚呼,然後是竊竊私語的交談,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今晚真是高潮迭起,先是許安然到場,之後摩恩意外現身,兩個人手牽手親密如同熱戀中的情侶,摩恩更當著眾人的麵將“薇薇”送給安然……這些勁爆的資料夠八卦媒體寫上好幾個月了。

安然沒有出聲,她不再看許家樹,轉頭對摩恩道:“我想回家休息。”

“好。”摩恩摟著她與家樹道別。錯身而過的瞬間,她分明感覺到對方手指的顫抖,那一刻,他還是抓住了她。

她和摩恩的好正如那晚在眾人麵前表演,似真似假,好得沒有任何理由。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錯,他與之前結識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同。

“你覺得這樣好不好?”摩恩的話打斷她的走神。安然回過頭,他微皺著眉望著自己,這細微的動作正是情緒不好的表示。

她已經能從一些看似不經意的動作中知道他的情緒變化,這在過去是不可能有的。這個男人正一步步將她引入他的世界。她舉起手,說:“可以再往右邊來一點。”

這是摩恩的攝影作品,他去過青森,看過那裏的山脈和白雪,卻沒有拍下它們。白神山地的河川有大川、暗門川、赤石川、追良瀨川、竹內川,河川流域群山成形,大川流域的青鹿山、赤石川流域的魔須賀山、追良瀨河流域的天狗山……他說:“你現在看到的是十二湖當中的青池湖,我隻拍了湖水和當時的天空。”

在淺水灣,他穿著寬鬆的米色開衫、運動短褲和夾指拖鞋,戴一頂棒球帽,光腳踩在柔軟的細沙上,因海鷗的遷徙、孩童的奔跑抿嘴微笑。那一刻,他表現出來的害羞和溫存讓她留戀,她與他,仿佛兩隻涉水而上的白鷺,行走世間,隻為相伴。

她想起日本的攝影師荒木經惟,這位裝扮怪異言語不多的天才攝影師被他的模特兒形容為羞澀溫存的人。他和妻子陽子的愛情聞名於世,並有了後來的《東京日和》。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以攝影為生,家裏有個寬敞的陽台。黃昏時分,斜暉映地,外頭風景如水彩畫般鮮豔奪目。那一年,陽子還在世。陽子是我的妻子,我很愛她。因為內分泌失調,陽子會經常歇斯底裏地發瘋,終日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朋友們都有意疏遠她,我很難過,但能做的也隻是極力避免觸怒陽子,全心全力地保護她,不受外界傷害。”

什麼是至死不渝的愛?

至今摩恩都沒有正麵回應過兩人的關係,她是驕傲的人,更不會將愛掛在嘴邊。她與木,與家樹,與朝暉一起都是發生關係之後自然而然。在男人麵前言愛是羞恥,始終處於對峙的狀態,親熱時也保持清醒。正如那句經典的愛情言論:誰先愛上誰,誰先認輸。

摩恩和她始終存在距離感,從未帶她去他的住處。夜晚獨處時,不過是坐在沙發上看片子,連身體上的接觸都很少。他表現出來的潔淨和淡定令她驚訝,也許換一個女人,會懷疑他舉動的背後,而不去想性格使然。安然直覺地認為他流露出的是真實的本身。

演出後她有很長一段空閑的時間,不做任何事。對於外界傳的她和摩恩甚囂塵上的傳聞不予理會,白天睡很長時間的覺,晚上出門。恢複從前夜跑的習慣,跑累了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一包中南海,坐在對麵的欄杆上慢慢抽。

摩恩不喜歡動物,不然她會養一隻貓打發寂寞。她數次在夜晚跑步的時候碰見流浪貓,買煙的同時買一盒魚罐頭,放在流浪貓經常出入的地方。便利店有一個高個子男人,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下巴留一小撮胡子,他看人的目光非常直接,富有侵略性。

摩恩有時候一連數日不來,安然也不會主動聯係他。她白天睡覺,晚上叫一份壽司外賣,有時候是海鮮飯。獨自吃飯看完一部片子,約莫晚上十點出門跑步。耳朵裏塞著耳機,椎名林檎或比約克。王菲每出一張專輯都會買,這位被外界公認自己和她風格唱腔最為相似的女歌手唱著:“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

前奏非常美,盛世繁華之下的寂滅,一如海麵的靜。追溯光線尋找,轉瞬直麵蒼涼哀無。她坐在欄杆上聽這首歌,天空在下雨。黑夜的雨,真實來自雨點撞擊身體的沉著,心中的幻覺是它落進深沉的海。

摩恩來看她,給她帶來青島的海產,還有紫貝殼。她說:“你出去旅行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摩恩說:“我去青島看一個朋友,帶你不方便。”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去旅行。我想去東京。”

他看著她,問:“為什麼是東京?“

“我很早就想出去旅行,到目前為止隻坐過一次長途火車。我對其他地方不留戀,隻想去東京。”

“青森呢?你不想去嗎?”

她緩緩搖頭,與他對視。須臾,他移開目光,坐到沙發上一言不發。

她說:“你如果不願意帶我去,我可以自己去。”

摩恩皺著眉:“安然,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你要趁風頭正盛時出擊,出單曲,拿下金曲獎,並且籌備新專輯。你以為我這麼長時間不出現都是出去玩了嗎?別忘了,現在我是你的經紀人,你需要為衝擊流行樂壇做準備。”

“你今天來就是和我說這些的?”

“是,我還要告訴你,單曲已經寫好,晚上要去錄音棚。”他將樂譜丟給她,直接下命令,“先看完它。”

她看也不看,隨手扔到桌子上說:“你所謂的風頭正盛是不是指我和你鬧緋聞?你那天是不是故意做給別人看,趁機炒作‘薇薇’?”

“是。”他不否認,“這對你不是也有利嗎?”

“這也是你這麼長時間不碰我的原因?一切不過是作秀,將我和‘薇薇’綁在一起?”

“也可以這麼說。”摩恩的臉色冷了幾分,“安然,你是聰明人,那份合約寫得明明白白,你今後的演藝事業必須聽從公司的安排,包括適當的炒作。”

“那為什麼不找別人,非要你親自出馬?”她反唇相譏,“你可以事先告訴我,讓我配合你演這一出戲成全你的野心我又有什麼不甘心!”

“閉嘴。”他揚手一個耳光。

她的身體撞到桌子,瓷盤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水潑灑一地,魚在地板上翻滾掙紮。那張連看都沒看的樂譜被水打濕,狼狽地掉在地上。

“安然,這是第二次,不要試圖激怒我。”他俯身揪住她的頭發,表情像另一個人,而令人痛心的是這個人才是真實的他。“你看到的我是這樣一個有著暴力傾向的男人,這樣還要和我在一起嗎?”

“為什麼不?”她倔強地昂起頭,“你變態不正說明我的無知,可你以為我在乎嗎……”她挑釁地與他對視,聲音尖銳,“給我盛名、榮譽、金錢……甚至愛情,多大的恩寵,反過來想打就打想甩就甩,你們男人果真不是一般的虛偽。”她被他掐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冷硬道,“反正我違約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大不了一無所有,可是你這麼做又能得到什麼,金錢還是地位,抑或可笑的男人的尊嚴?忘了告訴你,我從來都不稀罕!”

“住口。”他怒不可遏用力揪住她的頭發。

她從未看破這個外表溫雅沉默的男人藏著驚人的殘忍和暴力,讓她每一處神經都感到深刻的痛。她側臥著仍由他發泄,他說:“為什麼你總是不聽話,非要逼我動手……”他的麵容蒼白陰鬱,胸膛起伏,一雙眼被憤怒和不甘充斥得異常陌生。那一刻,他好似不認識她,手捂著胸口劇烈地喘氣。

平安,若你看到這一刻的我,大概也無法認出我來。人與人關係的輕重緩急,不是由時間和親緣界定,它是一瞬間的認定。從小到大,我並非不曾受過虐待,卻始終不當回事。身體的痛不能喚醒盲,隻有這個人,他的每一個動作帶來的衝擊讓我產生報複的快感。我亦明了他其實是在報複……平安,我大概不用再向他提及那個故事,那是他的盲區。

5

她看過一部電影,《愛比死更冷》。導演來自德國,這是他的處女作,死時他隻有三十七歲,死於吸毒過量。

夜晚去便利店買煙、大包綠茶,還有創可貼。她戴著墨鏡,帽簷壓得很低,饒是這樣也被人認出來。那個便利店男子從進店起就一直盯著她,結賬時視線也沒有收回。她被看得不自在,付了錢不等找零便快速轉身出門。誰知男子追上來一把拉住她,摘下她的墨鏡。

“誰打你的?”他的口氣聽不出善惡。

店裏除了他們沒有別人,但攝像頭會記錄下來。她欲抽出手,對方卻越握越緊。

“你放手,”她怒道,“當好你的店員,別多管閑事。”

對方盯了她半晌,忽然伸手拿下她的帽子揉了揉長發,神情專注道:“看來你是真不記得我了,安然。”

人的一生,會有多少次相對而錯過,聚首再離別。從你開始與人發生關聯起,也許僅僅隻是一個眼神,他便會記得你。因為記得,在多年後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你。少年時,他們隻是不相關的男女,最初的情潮來自身體本能。她經曆過很多戀愛,被人拋棄、利用,甚至無情地玩弄。她是火熱純真的孩子,不相信愛情,但還是會需索和迷失。在沉墮歡場落得淒濘狼狽時遇見他,他說,我帶你走。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看人的眼光如鋒利的刀。她無視他,抬頭向著天空,仿佛那裏有一個神秘的旋渦引誘著她。

“安然,安然……你願意跟我走嗎?”一聲一聲,清晰如昨日。

她偏過頭,微微一笑:“你喜歡看童話嗎?”他愕然,不解地看著她,“這不是童話世界,不可能有突然降臨的好運,我更不可能接受一個陌生人隨隨便便相認……你找錯人了。”

她一路往回跑,感受到一直強壓在身體裏的暴戾,需要迅速釋放。在奔跑中釋放力量,同時獲得力量的再次提升。奔跑,是她唯一堅持下來的事。

她與人相撞,跌倒在地。那個壯實的醉鬼不由分說地撲上來用拳頭砸,等發現下手的對象是一個女人時,愣在原地。她迅速起身做出反擊,用拳頭砸回去,一下一下重擊對方的臉。

“你這樣會把他打死。”一隻手抓住她,被打的男人早已血流滿麵,躺倒在地。

“你還是這樣睚眥必報。”他輕哼出聲,揉著她的手腕。

她僵硬地抽出手:“你怎麼會跟來?”

“交接班,我正好順路。”

“你跟蹤我的吧?”她看著他手中的袋子說。

“是。”他不再多言,一把抱起她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

她的雙腳懸在半空,頭朝下,長發快要垂到地麵。一直保持僵硬的姿勢走到家,他將她放下來,低著頭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她扶著牆,等氣順了才想到抬頭罵他,卻在看到他的眼神時愣住了。他定定地看著她,突然抱著她的頭親吻起來,毫無預兆,他的吻如夏夜的暴雨,迅猛而激烈。沒有技巧與經驗的親吻,直接用牙齒撞擊,發出廝磨的聲音。

她在他的吻裏融化,近乎掠奪的粗暴,這樣緊密,仿佛她是他失散多年的戀人。他需要用激吻來平息失而複得的焦灼,以此證明沒有別的女子得到過如此專注窒息的愛。

許久,他放開她,劇烈喘息。額頭抵著額頭,他一隻手輕輕摩挲她的嘴唇,另一隻手摟住她的腰。

“安然,”他的聲音殘留著未褪的激情,“你還說你不記得我嗎?”

“安然。”她剛想說話,另一個聲音響起。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摩恩站在門邊,微笑的眼睛裏看不出情緒。他緩緩走來,對安然伸出手,她不說話,他固執地喚她:“安然。”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站在離她一米的地方,伸出的手昭示著等待和堅持。

她在他溫柔專注的目光中找到那個迷路的女孩兒,在暗流湧動的夜色中漫無目的地行走,找不到家。他是一個沒有歸宿的旅人,向她伸出手,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他輕柔地撫摸她的發:“願意嗎,跟著我,我帶你回家……”

“回家了。”他瞬間抓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裏。

被她擁抱的那一瞬間,聞著熟悉的味道,她又感覺到自己的盲。他是她的水,渡她到岸,去看那傳說中的彼岸花。

“江曦晨,”摩恩緩緩念出對方的名字,“謝謝你送安然回來。”

曦晨眉頭一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摩恩沒有回應,低頭對安然說:“你先進去,我有話要和他說。”

安然回頭看曦晨,對方亦看過來,從彼此的眼中看到某種隱晦的情緒,片刻之後,她轉身進屋。

曦晨移開視線,問:“你想說什麼?”

“你原本沒有姓,”摩恩看著掌心的紋路緩緩說,“因為害死同伴心中有愧,隨他姓江。你為了報複,將收容你的孤兒院燒毀,燒死了當時被降職的監管,因縱火傷人罪被判刑。但是你惡性不改,在監獄不斷製造事端,是雲和當地監獄有名的少年犯。沒過幾年,你越獄潛逃,流落外地……你看,我說得對嗎?”他在這一刻抬起頭,露出溫和的笑容。

曦晨冷笑:“你調查得這麼仔細,還用得著問我嗎?但是你說出來,就不怕我殺人滅口嗎?”

摩恩搖搖頭:“我既然敢說出來,就有把握不會讓你傷害到我……當然,也包括安然。”他說到這裏頓了頓,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不是在威脅你,我說出來不過是好奇。作為一個逃犯,在北京這樣高危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你猜猜為什麼到現在警察沒有來抓你,真是因為你的運氣太好了嗎?”

“不是有句話這樣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嗎?”曦晨的目光充滿諷刺與不屑,“被你摸到底細算我認栽,可是我不明白,你一個名人幹嗎費心思調查我這個逃犯?我被不被抓也不是你說了算。”

“那倒不一定,如果我有辦法讓警察抓不到你,你該怎麼謝我……我隻有一個條件,離開安然。”不等對方答話,摩恩說道,“你的死活我不管,但是請你不要介入她的生活。你答應的話我給你一筆錢,安排你出國,從此再也不用活在被通緝的恐慌裏。”

曦晨低著頭,沉默不語。摩恩繼續說:“我這個人耐性有限,你最好現在就答複我。我再告訴你一個幫助你做決定的消息,你現在打工的便利店和住的地方都被監控了,之所以遲遲不動手,不過是在等上級的通知。你是想永遠這樣藏著窩著任人擺布,還是帶著一筆錢到國外逍遙自在……你是聰明人,不會讓我失望吧。”

“我承認你開出的條件很誘人,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曦晨緩緩抬起頭,看著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可是你也說了,我是江曦晨,江曦晨不會用女人換取自由,所以你的好意還是留給別人吧。”

“因為你愛她?”摩恩見對方斷然拒絕,唇邊的笑意漸漸隱去。

“跟愛情無關,這是我作為男人的尊嚴。”

他近十年的逃亡生涯,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活在陰暗與防備中,有時候深夜的一聲驚雷都會令他魂不守舍好久。是不甘被踐踏蹂躪的命運,還是江浩慘死的陰影讓他永遠無法忘記……在那個女孩兒莫名失蹤後,滔天的憤怒迫使他報複。他將那個明撤職暗中調回來的訓導主任騙出去,趁著夜黑無人將對方勒死,為了毀滅證據,索性一把火燒了。大火燒了一夜,不曾料想的慘烈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他恨這個給他留下惡魔記憶的地方。他恐東窗事發從後山逃出,東躲西藏了一年多,因為偷竊被抓,連帶查出雲和孤兒院的縱火案,被押送當地。等待他的,是二十年的牢獄之災。

他在監獄裏肆意鬧事,和一幫十來歲的少年犯打架,弱肉強食,很快成為這群孩子的頭。他的心中充滿恨、不甘和絕望,從未想過善終。生存的意念迫使他想逃離,鼓動幾個膽大的少年犯一起越獄,那幾個孩子都被抓回去了,隻有他一個人成功逃出……沒有錢,他混跡過最肮髒的貧民窟;做過乞丐,被比他小的孩子扔磚頭;在賭場謀生,別人賭錢,他卻賭命。後來,跟著的老大死了,他毅然離開,從最西南的邊境一路潛逃到北方,紮根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