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前所未有的冷空氣席卷了我倆。
盡管我心裏沒鬼,可我始終覺得,是我傷害了他。以至於我總沒話找話,希望像從前每一次產生分歧那樣,用最快的速度和好。可這次,江忘不配合了。
他每天都表現得很累,偶爾飯也不吃就往床上躺,我連耍寶的機會都沒有。
有天我想起常氏抗癌藥那茬,打算問他那筆錢究竟完璧歸趙了嗎。可看他用手蓋住額頭,一副不想說話的模樣,我所有的疑惑和問候都鯁在了喉嚨中央。
我已然忘記這樣冷冰冰的日子過了多久,等我倆再產生話題,竟還是因為常家。
因為我無意間刷到本地新聞頭條,發現江忘的名字又在頂頭上方,而常國言左手拿著塊什麼牌子,與衣冠楚楚的江忘握手。
江忘瘦,該有的骨架卻都發育良好,很適合穿西裝。
他櫃子裏有五套西裝,其中一套是我買的。那時我倆還沒在一起,為了報答他不嫌棄我這個月光美少女,老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我悄悄把零花錢攢下來給他買,並選在二十歲生日那天送出去。
這套西裝放櫃子裏,他一直舍不得穿。覺得應該保留在我們的婚禮上,會很有意義。
可在這場不知是頒獎還是交誼的會上,他穿了。果然很好看,可我一點也不喜歡。
我甚至猜到,那筆錢,江忘興許從頭到尾就沒歸還。
但說實在,我有什麼資格替他做選擇呢?
他早已不是那個孤獨得坐在秋千上發呆的男孩,他已然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男人。他有比我更強悍的判斷力,不需要我多此一舉。他的人生,我沒置喙的餘地。
家屬院。
“江忘最近是不是很忙?”
我媽一邊扶我爸做康複訓練,一麵問我他的行蹤。
“他們科室最近好像在申請什麼計劃,會開個不停,上下班沒個準兒。”
“那就告訴他,你爸問題不大了,不用掛念。昨兒人院一醫生給提來成堆的營養品,說是幫江忘轉交的,就在櫃子裏。那家夥,你爸哪裏吃得了這麼多?”
一聽,我心頭跟倒了五味瓶兒似地,滋味紛陳。
從醫院回公寓的路上,經過菜市場,我琢磨又琢磨,還是挑了幾樣江忘喜歡的菜品,打算回去主動示好。
因為我媽曾經講過一句話:爭輸贏的不是感情,是戰爭。
我確定,我對江忘的是感情,所以我拒絕戰爭。
可能是我兩冷戰的時間有些久,江忘也不太習慣。當晚我一找他說話,他都若有似無地回應了一些,包括我要他到廚房幫忙,給我擇菜打下手。
從小跟我爸耳濡目染,我做飯喜歡聽廣播,能打發無聊的時間。
怪就怪我耳朵尖,一不留神,都能聽見常氏藥業的名字從擴音器傳出。
說常氏的新抗癌藥銷量一路飆升,勢頭好得不像樣,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以至好多病人和家屬打熱線電話,抱怨買藥難、籌藥錢更難,呼籲相關部門進行價格管控。
突然,小小的廚房即便有廣播介入,也恍惚變得詭異無聲了。
“今天有病人找麻煩,說是因為我的宣傳才出現了一藥萬金的局麵。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流水嘩嘩,廣播也嘩嘩,可我聽清楚了江忘的每個字眼。
我不敢隨便說話,怕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拚圖”碎片,又輕易被一陣風吹散。
江忘幹脆把水龍頭關了,連同廣播一起,明顯要我說個所以然。
眼見逃不過,我斟字酌句。
“你問心無愧就好了。”
說完覺得太官方,不該是我們之間應有的交流,我又想找補,江忘卻突然一笑,伸手阻止。
“算了。”他講,“最近我老是思考,終於想明白一個道理。有些感覺,就算把全世界的字眼用光,也不一定能相互理解和體諒。我信你,月亮,我信你和陳雲開之間沒什麼見不得光。可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就沒關係了嗎?看見他總在深淵沼澤撈你一把,而我無能為力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多難受。”
江忘離家出走了。
我倆在一起三年多,這是他第一回留給我背影。
還記得第二年的時候,他代表流動站出差去南京,我送他去機場,兩個人依依不舍。我麵上笑著要他趕緊進安檢,回頭眼眶就莫名其妙熱了,緊接著收到他發來的訊息,讓我不要回頭。
因為他正看著我,然後覺得目送一個愛的人離開,實在太悲傷了。
曾經常放問,為什麼偏偏是我。江忘說,“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隻有她有點懂我。”
可是今晚,他推翻自己的結論了。
我不懂他。
至少不是他想象的那一種。
出了公寓,江忘發現自己不止沒人懂,做人還挺失敗的。
因他竟想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在深夜約出來談心的朋友。曾經這個“朋友”,隻有一個叫月亮的姑娘。
江忘退而求其次,給常放打了電話,想約他出來喝酒。
他不喜歡酒,更不喜歡耍酒瘋,然而過年的時候在林家吃飯,他幾杯下肚,昏睡了大半日之久,這種狀態是他目前極其需要的,否則他怕自己想著想著,就一個沒忍住打道回府。
鈴聲響了很久才有動靜,那頭傳來清楚的聲音,“喂。”
江忘眉頭一皺。
常婉怕他瞬間掛電話,脫口而出:“我哥在洗澡!我怕你有急事,這才接了。”
即將入夏的晚風已經有熱意了,江忘腦子膩成一團漿糊,好半會兒沒接話,常婉急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好嗎?你放心,我可以不說話,我有點擔心你。”
擔心?
有個人也老這樣對他講。
可在他關門而出的時刻,她卻沒有拉住他。
“閩南路。”
鬼使神差,一個地名脫口而出。
“青島、燕京、山城……”
常婉看著桌麵上一堆不同地域的酒瓶子,挨個數過去,表情不敢置信——
“你這是打算喝翻的節奏啊。和林月亮吵架了?”
不提還好,一提就有人去夠瓶子,被眼尖的常婉光速奪走。
“喝酒傷身。”她流露出一點固執。
江忘被這點固執晃了眼,竟真忘了再去搶。
“你起來。”常婉不避嫌地拉他,“帶你去個散心的好地方。”
仿佛上次在常家交談過後,她才真正敢稱一聲他的朋友……能說真心話的那種。
常婉有駕照。她開了車,蓮花小跑。從市區到她說的地方足有幾十公裏,可她不超半小時就抵達。
目的地在城郊,川城新開發的區域,說會成為以後的金融中心,此刻有座正在建的跨江大橋。橋的名字很有意境,叫忘憂。金紅的字體已經印上去,在微弱的路燈下隱約發著光。
“我無意中發現的這座橋,之前就想拍給你看,覺得這名字就是為你取的。但我猜測,你就算收到消息也不會理我,所以我忍住啦。”
常婉展臂,看上去輕鬆,江忘卻聽出卑微。
喜歡一個人就是給他傷害自己的權利。江忘一瞬間有點可憐常婉,又有點可憐自己。
這裏的確是個避世的好地方,尤其夜晚,連車輛經過的影子都很少。
江風拂麵,把多餘的熱和燥都扇掉。全世界的燈也好像就那麼一點亮,無論想隱藏什麼,都能藏很好。
“喂,江忘。”常婉突然神神秘秘叫,“你知不知道上次除夕夜,杜婷將你比作什麼?”
江忘無端整理了下表情,微側頭,示意她說。
常婉就明媚地笑,“她居然說,你是夜空!還說夜空一輩子隻會喜歡月亮,因為沒有月亮,它的一生都將是灰色的。當時我聽著就想反駁,拜托,她把星星置於何地?漫天的星星聚在一起,又比月亮差到哪兒?而且人們都喜歡向星星許願,覺得可以實現願望,不是比月亮強多了嗎!於是我在心裏告訴自己——”
“江忘,終有一日,我要做你的星星。”
“星星也很好的!”她突然僭越地捧過青年的臉,逼他看她眼底的真誠,“它也會為你照明、為你實現願望。哪怕你的願望需要它隕落,從此暗淡無光。”
常婉的眼神比江水還深,仿佛要將人卷到江底共沉才行。
“很、晚了。”
江忘像被電觸到,猛地扯開女孩的手起身,“回家吧。”他竭盡理智講。
察覺自己激進了,常婉迅速平複情緒,抬頭又是沒芥蒂的天真神情——
“行,走吧,夜空大人。”
她半真半假揶揄:“星星給你點燈。”
江忘別開視線,一路上如坐針氈。
他想到什麼,突然後悔離家出走了。
早晨出門的時候看見物業公告,說中區晚上九點至十一點會整個片區停電,進行檢修。
林月亮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摸黑走夜路,因為陳雲開老用鬼故事嚇她。
有一回,她被結結實實嚇哭,什麼零食都哄不好。陳雲開沒轍,隻好蒼白地安慰她說世上沒鬼。林月亮不信,陳雲開就打電話給江忘,“你給說說吧,她就信你!”
她就信你。
可是他走了。
“啊啊我去我去!”
我在突然降臨的永夜中跳腳,直到一點一點看清眼前人。
“陳雲開?你要死啊!”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倚著牆好笑地說:“我死了能放過你嗎?”大有陰魂不散的意思。
聽說他準備一邊在北京工作一邊讀研,回來是為了拿手續辦暫住證能方便些。
“不能寄過去?”
“我想回家看看是不是還不行了。”
我倆在家屬院的樓道間唇槍舌戰。
我是出門找江忘的。
本來我的慌張隻有一點,可後來打他電話關機,我才發現事情不對勁。這家夥玻璃心又犯了,不能讓他一個人呆著,否則容易越想越歪鑽牛角尖。
諷刺的是,我認識他十三年,在一起快四年,竟不清楚他都有哪些地方可去。
我試過給常放打電話,我唯一認為江忘可能找的人,然而常放抵擋不住的睡意告訴我,他兩也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