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忘鮮少和我鬧別扭的,鬧了也不會走,我隻能回家屬院碰碰運氣。
可我對江阿姨一番試探,發現江忘根本沒回過家。
“你這是打算徒步走完整個中區?”陳雲開玩笑的神色淡去,“等著,我去開車。”
結果我倆把中區翻了個遍,也沒有一絲一毫那人一絲一毫的蹤影。
前陣子我爸發生意外的事還在我心裏埋著疙瘩,於是時間越久我越心煩意亂,坐在車裏不停轉鑰匙圈。
上麵的公寓鑰匙還是江忘親手掛上去的,此刻摸來異樣寒。
淩晨,他手機還是冰冷的提示,陳雲開送我回家,“別瞎找了,說不定他已經回家了。”可我站在樓下竟不敢上去麵對。
我不怕麵對江忘,怕的是麵對依舊空空如也的房間。
當他轉身離開那一秒,我才赫然發現,原來兩相沉默也是種能讓人安心的幸福。
“你說他不會……出什麼事?萬一我上去沒看見人,我——”
車頭前,我有些無措地撓腦袋。出門時也沒收拾,撒著拖鞋,散著頭發,看過去臊眉耷眼。
陳雲開一度抬手像是要安慰擁抱我,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忍住,硬生生換了動作,“意外就認準你還是怎麼的?你哪兒那麼會刷存在感。”他一點點把我的劉海往旁邊順,露出焦急逼人的眼。
很微妙的瞬間,我切實感受到那隻手傳過來溫柔,下意識小幅度撤開:“那、我先上去了!”飛也似地逃走。
當然,就沒注意到不遠處一輛蓮花小跑。
它在那裏停了有些時候,像隻伺機而動的野獸。
車艙裏彌漫的低氣壓使常婉摸了摸鼻尖,“咳、原來如此。”她火上澆油。
江忘垂了垂眼,不知聽見還是沒聽見。
“謝謝。”他突然疏離的一句,而後長腿一邁,跨出蓮跑。
打一進門,我就無所適從地對著漲停板心塞,“狗鼻子不是很靈嘛?結果爸爸去哪兒了你都不知道,一點用也沒有!”我捧著它的小腦袋揉,發泄無處安放的心慌感。
幸虧,背後終於傳來開門聲。
我對他去哪兒的問題隻字不提,放了漲停板就略顯無措迎上去,“額,你晚上還沒吃飯吧?要不要吃宵夜?買的菜還沒弄呢,洗過擇過,放冰箱也會壞的。”
我以為他依舊不會理我,可他點點頭,“做吧。”
霎時,我感覺自己差點哭出來。
為了不叫江忘看出端倪,我以最快速度鑽進廚房,餘光瞄到他好像向漲停板伸出手,說:“過來抱抱。”
做醫生的通常都有潔癖,江忘更嚴重。
他不討厭動物,但絕不會在沒處理細菌的情況下去抱它們。今晚也不知怎麼了,平靜是平靜的,卻讓人覺得他離家時的聲討反而更可愛些,至少給人爭辯的機會。
廚房油煙氣重,我被嗆到,難受。江忘這才放棄和漲停板自言自語,淨了手來幫忙。
“你出去吧。”他頭也不抬講。
我不讓,堅決把辣椒處理了再走,他可以吃,不能切,手會被辣出過敏現象。
“很晚了,我隨便下兩碗麵,不碰辣椒。”
“哦……”
盡管對這樣的日常戀戀不舍,我還是聽話地走出了廚房。
接下來的一切就更反常。他從衣櫃裏拿了套備用的被子,說要睡另外間房,因為晚上有重要的資料要看。
我畢竟有自尊心,立刻也不假裝敷麵膜了,扭頭盯著他:“我可以走。”
沒加思索,賭氣的話脫口而出。
“如果打擾到你,我可以回家住。”
說著就起身拿衣服,準備去洗浴室更換,經過門口時卻被他一把逮住。
“我隻是需要用燈光,擔心你睡不好……”
“江忘,這理由你自己信嗎?”原來咄咄逼人我也可以的,即便是麵對他。
就好像,我沒想過有一天,他的冷漠會釋放在我身上,讓我寒心刺骨。
“算了。”片刻,他恍惚歎口氣妥協,“我明早看吧,先睡覺。”緊接著將我提溜到床邊,不讓我走。
可能我做作地說要走,隻不過是為了被挽留。
他挽留了,我就打心眼兒裏鬆口氣,至少他的憤怒還沒到淹沒我的地步。
不過情況並沒有好太多。
以往我倆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相對而眠。要麼我抱他,要麼他抱我。有時他的胳膊被我壓到沒知覺也不會放手,可今晚我倆背靠背沉默。
我突然想起去北京那年,我問禾鳶,她和陳雲開究竟單不單純。
“KAPPA?背靠背?”
嘲人終有被嘲日,一終需一報還。
之後的相處模式就更糟,江忘開始利用工作為借口晚回家。
有一天,我從他襯衫上嗅到淡淡的煙味,在洗浴室怔愣了好長時間。
若換做從前,我早跳腳地拍他巴掌,“你們做醫生的整天給病人講吸煙有害健康,自己卻犯傻了嗎?”
但我不敢了。
漸漸我意識到,從前的我能放肆,是他允許的。可我已經不確定,如今他對我的容忍度,究竟多高。
我爸正式出院那日,江忘請了假,幫我媽忙上忙下,自然得依舊是那個什麼話都聽我的準女婿,讓我媽好一通感慨後私下問:“你和小忘怎麼打算的?”
我懵,“什麼、打算?”
“結婚啊。”她白我一眼,“難不成你倆沒名沒份同居一輩子啊。”
“早著呢!”我心虛,“我還沒吃夠林家的飯,你是不是想減輕負擔?!”
“還真就給你說準兒了。”
“那我能讓您如願嗎?我是這麼聽話的小孩兒嗎?您對我的認識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媽這陣子照顧我爸,終於讓我看出老的跡象,頭頂有銀色出沒,她換口氣:“唉,之前我也不著急,想著你專業還有一年,畢業再考慮不遲。隻不過出了你爸這事兒,我就老恍惚,發現歲月真是太無常了。前秒好好的,轉眼就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我看小忘那孩子對你真心實意,早些定下我也能安心。”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媽追問,“要不待會,我去敲打敲打?”
“別去!”
我激動起來,又壓低聲音,“求您了,別摻合我倆的事。我還沒玩兒夠呢,順其自然行不行。”
看我反應這麼強烈,我媽也不好再說什麼。
回家的出租上,我倆各占據一頭沉默。江忘接了通腫瘤科同事的電話,說有個病人發生緊急情況,要他回去看看,立馬我就給司機改了目的地:“川醫附院,謝謝。”
“看望病人?”司機小年輕,個性外向,停不下嘴。
江忘全程不搭理對方,我覺得尷尬,隨口縐了幾句:“是的師傅,麻煩您稍微快點兒,人命關天。”
哪知他更來勁,“可不嘛?進了醫院的那都人命關天。不過我聽說附院的收費標準很高啊!尤其他們腫瘤科。我拉過好多病人和家屬,都抱怨醫生開的全是天書,一節輸液管分成幾段來收費,嘖嘖。雖然技術好,治愈率高,但活下來又能怎麼?繼續做牛做馬大半生,艱難地為那點醫藥費拚搏嗎。”
“醫院製定的收費明細和醫生沒關係……”
我下意識偷看江忘的臉色,忍不住辯解。
青年不讚同,“你要說完全沒關係還真不是。就前陣子,他們有個姓江的什麼明星醫生,不是嗎?為一新藥打廣告。結果你猜怎麼著?給火得,全國斷貨!沒想事後一采訪,大部分得病的都喊吃不上藥。藥上哪兒了?當然進了有錢人的嘴。我聽說很多醫院都默認了這潛規則,腫瘤科存在的意義就是給VIP服務的,醫生的工資和外水高得離譜,更別提再和藥商聯手,我們小老百姓哪有福分……”
司機還在喋喋不休,我卻覺得腦袋要炸了。
“門口停車就好,謝謝。”
終於抵達目的地,我比江忘更慌不擇路地跳下車。
“你下車做什麼?”他在後座,不動聲色看著我。
我一下發現自己的行為太此地無銀三百兩,緊跟著又坐上車,“哦嗬嗬,我忘了,以為和你一起的呢。”
接著他恍惚又深深看我一眼,終沒說什麼,走了。
“婉婉,你的確……沒事吧?”
好友摸摸她的額頭。
正好好逛著街呢,大小姐忽然說頭暈,要去醫院,還非得去附院。
“嗯嗯沒事!”
她胡亂應著,步子卻直往重症大樓走。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到了樓口兒,她過河拆橋,“我找朋友看看,沒事。”
這人與常放兄妹都熟,眼見她去的方向不對,又聞不出所以然,怕出問題的她立刻給常放知會了聲,“怕她真生什麼病不告訴你們,常放哥你留意著點兒啊。”
“謝謝,我知道了。”
常放收線,思忖片刻,頗不耐煩地撈衣服,“這孩子,太不省心!”
常婉找了很久才尋到江忘的影子。
聽他們科室的說他剛搶救了一個病人,似乎沒成功,在手術室的涼凳上坐了很久。常婉過去的時侯他還在發呆,一次性手術服還沒換,彎腰撐著膝頭放空。
“生老病死很正常的。”她不知該安慰什麼。
可這個病人略微不一樣,他是我帶去的。
就是那日在門診因為號販子大鬧那家人。我看著可憐,給江忘打電話,那個被貽誤轉二期的老爺子。
見到這年頭還有給陌生人免費看片的好醫生,老爺子的生存欲望死灰複燃,全程積極治療。新藥一出,家裏人說砸鍋賣鐵也要救老漢,像小時候他獨自撫養他們一群兒女那樣。
可惜所有人加起來的工資,對比後來高得離譜的藥費,杯水車薪。
前不久,老漢自己拔了管說要回家,堅決不願再治了。江忘想留,新藥在老漢身體裏還沒抗體,他明顯有轉好跡象,可他竟發現,居然沒臉開口。
“不是你的問題,江忘。”
常婉伸手去展男子狠狠揪著的眉頭,“即便背書的不是你,我爸也會找別人。就像你說的,優秀的醫生那麼多,光你們腫瘤科就有好幾個,藥價該漲還是會漲。況且,一開始你的初心,不也是覺得這藥有用才推廣的麼?你經手過它,參與了它,比外界對它的了解更甚,為什麼不能讓它周知,去救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