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都是在還曆史舊賬”(3 / 3)

馬國川:就是說,袁世凱最後稱帝,實際上既有形格勢禁的一麵,也有個人的私心?

袁偉時:中國本來就有專製的傳統,袁世凱是從舊體製下成長起來的,所以很容易回到舊的軌道上。從更深層次去考察,在這場關乎中國憲政前途的較量中,袁世凱固然暴露了專製者的本色,國民黨人和中國的精英階層也顯示了理想主義者幼稚病和權力欲。政治在高揚理想目標的同時,隻能從實地出發,在現有基礎上謀求可能達到的最高要求。內閣製和總統製都是實現民主憲政的形式。但在當時的中國,兩種形式之爭,蘊含著權力之爭的內容。

馬國川:孫中山等人接受了現代教育,言論中充滿民主等字眼,為什麼也逃不出權力之爭的思想牢籠?

袁偉時:民國初年,在政治舞台上馳騁的主要是五類人:前清官僚、行伍出身的武人、新軍將領、各地士紳、留洋歸來的知青和革命家。當時麵臨的課題是在舊體製瓦解的基礎上,推動全國逐步過渡到民主與法治的新軌道上。需要有雄才大略、胸懷寬廣的政治家把這些人團結起來。不幸,當時沒有出現這樣的人物。

前三類人一再顯示與新體製格格不入的習性毫不足怪,他們本來就是中世紀政治孵化出來的,難以苛求。但是,不能簡單化,把他們視作民主、憲政的敵人。孫文雖然是號稱既民主又革命的領袖人物,其實腦後仍然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以孫文為代表的革命領袖大都對現代文化和傳統文化都缺乏深刻、全麵的了解,更致命的是他缺乏善於團結各種力量的領袖風格。揭示他的弱點的史料很多,但在頌聖史學中,這些都被忽略甚至有意掩蓋了。所以,當時的中國社會該死的未死,方生的孱弱,現代的民主與法治缺乏深厚的社會基礎。對症下藥,應該致力於培植民主與法治的社會基礎。

馬國川:具體而言,如何培植民主與法治的社會基礎?

袁偉時:保持社會穩定,讓當時開局良好的五大勢頭發展下去:

一、保護當時已有的結社自由,保護和支持商人和知識階層的社會團體充分發揮作用,成為牽製政客和武人的強大力量。

二、維護當時已經實現的言論自由,拓展當時非常活躍的獨立的新聞出版業,形成強大的輿論監督和思想更新機製,成為遏製政客和武人違法行動的又一強大機製。

三、維護學術自由,普及國民義務教育,讓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接受現代文明觀念和科學技術的培育。

四、推動新文化運動——觀念變革更加廣泛深入地開展,讓中國人確立公民權利、個人自由、司法獨立和法治、憲政、軍隊國家化和軍人不得幹政的觀念,為民主共和製度奠立牢固的思想基礎。

五、健全法治,保護市場經濟持續、健康發展。

關鍵是有意參與政治的各派勢力和社會精英摒棄武力決勝的思維,樹立法治和憲政是安邦大計和治國唯一道路的思維。法治、自由、穩定,三者是互相促進、相輔相成的。這條道路極其漫長,不可能立竿見影,隻能日積月累,積小變為大變,欲速則不達;而且不要看到路上的毛病就想另辟捷徑,回到武力鎮壓或奪權的死胡同中去。走這條路不但可以減少旌旗變幻、血流成河的戰亂帶給普通老百姓的痛苦和對生存環境的破壞,而且它是無法繞開的起點和基礎,戰火或開槍鎮壓過後依然必須從這裏起步,一步一步攀登。政治家在這個艱巨的曆史性建設麵前不是無能為力的。消極者的最低限度是不知法犯法,在政治鬥爭中遵守遊戲規則。積極者則進而捍衛和支持上述基礎事業的發展。不幸,當時的政治家們沒有顯示偉大政治家應有的高瞻遠矚的氣魄,把中國推向民主與法治的軌道,而是糾纏於權力鬥爭,辜負了曆史的重托。

馬國川:道理很正確,可是能夠寄希望於當時封建習氣濃厚的北洋集團嗎?

袁偉時:在剛剛結束宗法專製統治的國度,必須考慮穩定和發展的正確關係。無可諱言,當時的北洋集團是最強大的政治和軍事存在,也是國內外公認的國家穩定的重要依靠,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們是民主、自由和法治的天敵。考慮力量對比和國民對社會穩定的迫切願望,成熟的政黨和政治家應該審時度勢,做出正確的抉擇。具體說來,各政黨及其國會議員應該壓抑自己立即掌握政權的欲望,在三權分立體製下接受總統製,並把它納入法治軌道。可是,他們熱衷於爭權奪利,而沒有把製度建設和健全法治放在第一位,國家因而沉淪。

馬國川:辛亥革命最令人遺憾的一個後果是,由於沒有建立起穩固的政治體製,沒有形成一個真正的強有力的政治秩序,開啟了中國20世紀社會動亂之源。有些論者斷言,民初的政治混亂證明:中國人不配享有民主,隻有繼續進行暴力革命才能清除這些汙穢。

袁偉時:這一糊塗思想的根源在於,沒有充分了解各國民主製度建立的曆史經驗:

第一,任何國家的民主製度都有範圍逐步擴大和腐敗逐步清除的過程。以英國為例,直到1928年婦女才取得與男子平等的選舉權,距離1640年革命已將近300年了。

第二,腐敗和混亂隻能通過民主、法治去糾正和防止。武裝革命——以暴易暴,隻能實現權力轉移,不是清除汙穢的手段。政權易手,新官上任,過不了多久,貪汙腐化,必然浮現。人性使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除了分權製約、民主監督和法治以外,沒有其他可以根治的有效藥方。民主、法治自身有強大的糾錯能力,離開這個機製,必然走入歪門邪道。在很多時候,說中國人素質低下不能實行民主的花腔,不過是掌權者迷戀手中權力而製造的煙霧。

“我們都是在還曆史舊賬”

馬國川:“推倒重來”的革命式思維仍然存在。今天中國麵臨嚴重的腐敗問題,社會情緒急躁,其中不乏極端思想和言論。因此有些人擔憂,中國是不是還會發生新的革命?

袁偉時:是不是還有革命的可能性,誰也說不準。我覺得可能性不大了,因為現在人們麵對的是一個強大的政權,革命的代價非常大,整個社會承受不了這種代價。現在如果有誰還鼓動民眾上街,拿起槍來幹革命,那就是犯罪。中國隻能和平改革,不斷地改革。但是,假如社會矛盾繼續激化,不及時改革的話,也很難排除社會動蕩的危險。人們應該為國家著想,要有縱觀曆史和洞察現狀的眼光。從曆史和現狀看,中國完全有可能通過改革,實現向現代國家的平穩轉型。

馬國川:在您看來,改革的核心任務是什麼?

袁偉時:核心是保障公民的自由,包括經濟上、言論上、思想上、政治上各方麵的自由。市場經濟的主體是公民,公民要有自主權,公民的財產權應該受到尊重。現在人們對自由的要求是不可遏製的,公民權利的覺醒是無法壓製的。任何剝奪公民自由的措施都是愚蠢的。現在我們所解決的問題,是西方國家18世紀解決了的問題。中國人那麼可憐,至今仍在還曆史舊賬。

馬國川:辛亥革命的爆發說明,在轉型時期,在經濟上升階段更容易出現問題,中國現在怎麼樣避免這麼一種結局?

袁偉時:一方麵,統治階層要吸取經驗教訓,研究現代社會的基本常識,認清世界潮流的基本走向。中國要完成的一個曆史任務,就是要融入世界。在全球化時代,融入世界是不可阻擋的。現在中國在外交上有很多以利益關係結合的盟友,但是真正的朋友還不多。原因在哪裏?因為中國和現代文明仍然有差距。

麵對社會矛盾,麵對公民意識的覺醒,有兩個選擇,一是順應曆史潮流,一是反曆史潮流。怎麼走?要看執政者的智慧。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漸進的改革是成本最低的。改革應該逐步積累,盡可能避免突變。但是,時機成熟了拖延不改,也會帶來無法挽救的災難。辛亥革命之後,經過最初的混亂,到20世紀20~30年代情況比較好了,人才、知識、經驗,各方麵的準備都比較好了,國民黨卻還要搞它那一套“訓政”,講老百姓水平低不能實行民主等鬼話,控製輿論,搞特務政治,獨裁專製,結果帶來無法遏止的腐敗,引發更大規模的革命。曆史教訓,創深痛巨,不可不鑒。當然,我不是希望於執政者,我寄希望於大部分公民的覺醒。

馬國川:問題就在於,公民覺醒,“天花板”不會自己升上去,這樣就會產生衝撞。

袁偉時:對,完全有這個可能,但是統治階層采取理性態度的可能性也同樣存在。現在信息傳播非常迅速,統治階層懂得現代社會運行規則的人越來越多,這是不可阻擋的曆史潮流。清政府的政治體製改革沒有真正向民主機製推進,而是走上了歧途,改出了一個“皇族內閣”。這是清末新政的一大敗筆。今天發生清代“皇族內閣”那樣愚蠢的事的可能性不大了。從總體上來說,我並不悲觀。過去30年,中國社會的自由在不斷生長。現在要剝奪公民的權利,沒有那麼容易了。隨著互聯網發展,人人可以在網上尋找自己需要的信息、書寫自己的意見,壓製和封鎖勢必激起強烈反彈,公民自己開辟了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途徑,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改革是有希望的,中國通過改革實現和平轉型的可能性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