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都是在還曆史舊賬”(1 / 3)

采訪嘉賓:袁偉時

采訪時間:2011年2月10日

采訪地點:廣州,中山大學,袁偉時寓所

“慈禧執政的最後8年是輝煌的”

馬國川:對於辛亥革命的發生,有兩種不同的認識。一種觀點認為,革命不是製造出來的,辛亥革命是必然要發生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曆史存在另一種可能性,辛亥革命並不是必然要發生的。您在《晚清大變局》一書裏對“清末新政”評價很高,似乎讚成後一種觀點,為什麼?

袁偉時:各種各樣的觀點可以共存,大家都在探索。我不否認辛亥革命的必然性。任何曆史事件都有必然性,作為曆史研究者要尋找曆史事件出現的原因,從中吸取教訓。對於辛亥革命,我們要做的不是論證其必然性,而是剖析它發生的原因,總結曆史教訓。

從19世紀60年代以後一直到1908年,清朝皇族集團的最高掌權人是慈禧太後。這個人物比較複雜。如果沒有她的支持,洋務運動是不可能的。戊戌變法,她最初也是支持的。後來因為光緒皇帝和康有為他們的做法不妥當,把慈禧太後推向反對改革的一邊去了。當然,慈禧太後也有反動的一麵。最瘋狂的舉動就是支持義和團,導致國家麵臨覆亡的境地;在非常屈辱的條件下,簽訂了《辛醜和約》。慈禧執政的最後8年是輝煌的。她推動的清末新政,也是20世紀中國最輝煌的紀錄之一。美國學者任達的《新政革命與日本:中國1898~1912》一書認為,清末新政是很了不起的一場變革,是“黃金十年”的“新政革命”。我認為,他的基本觀點是對的。

馬國川:但是,所謂清末新政似乎很多僅僅是流於字麵而已,並沒有切實實行。

袁偉時:並不是流於字麵,而是引發了非常了不起的社會變革。清末新政中至少有幾項改革是革命性的:廢除科舉,實現了教育製度革命;廢除傳統的中華法係,實現了法律革命。傳統的中華法係是行政權和司法權合一,縣太爺既負責行政,也負責問案。晚清廢除了這種前現代社會的落後法係,邀請日本的學者參加製定了新的民律、刑律、訴訟法,從而建立了一個全新的司法製度。另外,政治體製的改革也是革命性的。中央和省成立了議會預備機構:資政院和谘議局。官製改革,各種衙門著手改造成現代國家的政府部門,如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為“外務部”。尤其是在基層推行地方自治,成立作為憲政預備機構的谘議局,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行政權的監督。例如,谘議局的一些會議記錄裏就記載著,議員們積極參政議政,揭露官員的腐敗,參與法律法規的製定,成績顯著。

馬國川:為什麼清政府要推行地方自治?

袁偉時:所有的實行憲政的國家,都是推行地方自治的。反過來說,憲政的基礎就是地方自治。清末的地方自治很有聲勢,各種各樣的民間團體也紛紛組織起來,公民素質的提高很快。例如,地方商會達到1 000多個,都是獨立的,不是官府的尾巴,不受政府操縱。商會還有自己的武裝——商團,有自己的報紙,經常對國內外的大事發表意見,維護商會自己的利益和地方的利益。

馬國川:這一係列改革措施的效果如何,比如對於經濟發展有無促進作用?

袁偉時:在改革的推動下,晚清經濟發展迅速。清政府財政收入增長速度很快,19世紀末財政收入僅有8 000萬兩,到1909年已達到2億8 000多萬兩。1911年由於革命爆發受到了一些影響,但是財政結算也有2億6 000多萬兩。革命到來往往不是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候,而是經濟發展比較快的時候。一個挺立了267年的大清帝國為什麼那麼快就被推倒了?我們應該認真研究它的病理。

既得利益集團的整體性腐敗

馬國川:按照您的分析,清末改革如此深入,經濟發展也很快,爆發辛亥革命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袁偉時:辛亥革命爆發的必然性是什麼?就在於滿族既得利益集團的整體性腐敗。滿族入關的時候隻有幾十萬人,到最後達到了500萬人。這500多萬人都是吃皇糧的,全部成為既得利益者。特別是作為領導核心的皇族非常腐敗,而慈禧本人對此應負很大責任。慈禧是個沒有遠見的女人。

馬國川:一個沒有遠見的婦人,為什麼在清末搞了那麼多改革措施,她是基於什麼考慮呢?

袁偉時:清政府不改革就維持不下去了,所以慈禧要采取一些改革措施,但是她沒有遠見卓識,不能將知識階層裏麵那些最切合實際的主張變為自己的政策。當時很多有遠見的高官,如郭嵩燾等人提出,經濟製度不能夠走官辦工業的道路,也不能走發展軍工工業的道路,應該支持民營經濟的發展。這個主張沒有得到采納。慈禧仍然墨守傳統,極力控製整個社會,不允許民營經濟的自由發展。當時中國經濟入超,列強在中國傾銷產品,有兩大“吸血管”,一個是鴉片,一個是紡織品。紡織工業技術比較簡單,如果政府支持民間發展,很快就能發展起來。可是,李鴻章辦紡織局,冀圖一家壟斷,其他人不能辦。當時還有一個利潤很高的行業是輪船業,也限製民間資本進入。

馬國川:經濟自由沒有充分保障,經濟發展就沒有健全的基礎。

袁偉時:還有,科舉製度的廢除也拖延得太久了。早在18世紀就有人提出廢科舉,得不到采納。廢除科舉將帶來知識的更新,如果堅持科舉製度,就意味著將中國年輕人最寶貴的年華都浪費在四書五經上,不能了解現代的文化和科學技術。慈禧整整拖延了40多年,進入20世紀才下決心廢除了科舉。中國耽誤了半個世紀,日本卻利用這段時間發展了起來。另外,慈禧出於一己私心,接班人都是指定乳臭未幹的小孩子。特別是1908年臨死前還指定一個3歲的宣統,純屬荒唐。假如她有遠見,應該挑選皇族裏麵比較成熟能幹的人。這樣在辛亥革命爆發後的關鍵時刻,就不會那麼不知所措。

馬國川:辛亥革命的前奏就是四川的“保路運動”,它完全是由於清政府的錯誤經濟政策引發的。

袁偉時:當時川漢鐵路的修建沒有什麼進展,幾乎停滯了。負責建設的公司是腐敗的,但是民營公司的腐敗應該通過股東自己去整頓,政府不能越俎代庖。清政府卻宣布將鐵路收歸國有,引火燒身,民眾怨氣集中到政府頭上。鐵路收歸國有是錯誤的決策,另外群眾起來之後,政府采取鎮壓的辦法,更是錯上加錯。

馬國川:這並不奇怪,麵對民變,專製政府的習慣性措施是鎮壓,因為它沒有民主決策機構,不會與民眾溝通。

袁偉時:即使沒有民主機構,假如領導集團應對得體,也不會爆發這一場革命。民眾起來以後,可以鎮壓,也可以妥協。通過對話,吸取群眾意見裏的合理主張,矛盾就化解了。任何比較聰明的政府,都不會采取鎮壓群眾的辦法,總是力求化解矛盾。

1910年,地方的谘議局組織谘議局聯合會,民間紛紛組織“國會請願同誌會”等團體,領導了四次大規模的“請開國會”活動。清政府最終鎮壓了這些請願活動,下令遣散請願代表,並強行將東三省代表押解回籍。民間要求立即於1911年召開國會,清政府也做出了讓步,答應提前幾年,於1913年召開國會。假如當機立斷,立即開國會,接納民主決策機構,通過聽取民意來應對危機,既可以避免這一場大風暴,也可以贏得漢族士紳的合作。可是由於整個統治集團的腐敗,沒有智慧應對突發事件,隻會抓人殺人,暴力鎮壓,結果把立憲派都推到革命方麵去,自己製造了敵人,製造了革命。

推翻帝製是一大功勞嗎?

馬國川:隨著清政府被推翻,清末新政的一係列改革措施驟然停止,也很可惜。

袁偉時:改革雖然停止了,但那些改革措施卻影響了整個20世紀。例如,辛亥革命後成立的民國政府承認晚清的新刑律、新民律等法律,除了對皇權的規定外,其他都繼承了下來。國民黨的《六法全書》也是晚清法律體係的延續,隻是局部有修改。雖然1949年後共產黨廢除了《六法全書》,但是改革開放後建立起來的法律體係仍然是大陸法係。

馬國川:看來,眼睛不能隻局限在20世紀前10年裏麵,雖然革命打斷了晚清新政的進程,但是實際上很多改革成果對整個中國20世紀的走向有很多很重大的影響。

袁偉時:對啊,比如廢除科舉,建立新的教育體製,影響是非常深遠的。辛亥革命以後,經濟上也沒有多少變動。因為新政時期的經濟政策是比較健全的,實行市場經濟,私人辦企業的障礙基本上掃除了。各地成立了招商局,推動工商業的發展。與清末新政比,辛亥革命創新的東西不多。辛亥革命後所有成功之處都是清末新政的繼續。

馬國川:無論如何,辛亥革命推翻了延續2 000年的帝製,這份功績不應該否認。

袁偉時:對現代社會說來,有沒有皇帝不是大問題,關鍵是政治製度的性質。辛亥革命前夕的清王朝,正在向立憲政體轉化,而號稱民國的政府大都是專製政權。兩者差別不大。而就實行真正的憲政的可能性來說,前者的概率似乎更大一些。我的根據是:

第一,國家是統一的,沒有1916年以後沒完沒了的各地軍閥之間的紛爭,精力可以集中於政治體製改革。

第二,外部環境比較穩定,經濟狀況比較好。民族工礦業以平均每年15%的速度增長。財政收入穩步增長。而民國建立後,軍費劇增,收入銳減,財政處於破產狀態,不借外債就活不下去。這樣的狀況大大增加了外國操縱、威脅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