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嬰兒藍(3 / 3)

“那是你欠她的。咋?還想我感謝你?”

“對,我欠她的,我欠她的。”

在嶽娥的勸說下,喻老師也強迫自己吃幾口包子,兩人都心境平和了一些,像熟人一樣閑聊幾句。

“我給你說,你可不要有別的心思,明珠是我養大的,她要給我養老送終的。”嶽娥說。

“放心吧!別胡思亂想,明珠是個孝順懂事的娃,你把她教育得挺好。”

“是呀!明珠是個乖娃,從小就乖巧伶俐,惹人愛,長得又漂亮。”

“那還不是我會生?不然你哪能撿這麼漂亮一個娃。”喻老師不免有點沾沾自喜。

嶽娥在這件事上,永遠站在道德的高地,輕蔑地乜了喻老師一眼,說:“真是的,這麼好看的娃,你當初咋舍得送人呢!”

繞到這件事上,喻老師永遠理虧,沒什麼好說的,歎口氣,一臉內疚:“那時候也是沒辦法,沒辦法,鄉裏嘛!就為要個小子,都是這樣,我也實在沒辦法。娃送走我哭了幾天,病了一場。你能理解我吧!”

一句話讓嶽娥心裏感概萬千。鄉村社會是一個網,人被這個網網住,就被扼住了喉嚨,穿上了鼻環,一輩子被牽著走。嶽娥原來跟村裏的幾個婆子媳婦到鎮上的基督教堂去過,牧師說,神說了——‘我必定增多你懷孕的疼痛,你必在疼痛中生兒女,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神說女人犯過原罪。神的話聽得女人怨氣更深了,女人被婆婆和丈夫管轄著,怨氣重重,是個矛盾的角色,女人有時是施暴者,有時又是被施暴者,女人的嘴是刀子,能殺人,你沒生孩子時,說你是不生蛋的母雞;你抱養個孩子,說你養的野種;你生不出小子,被人罵一輩子絕戶。嶽娥被人戳著脊梁骨罵過,也跳著腳罵過別人。

她理解喻老師,她當然理解喻老師,於是歎了口氣:“唉!別說了,咱女人都不容易。”

明珠醒過來了,眼皮張開,眼睛亮亮的。

她嘴巴起了皮,嘴唇嚅囁了一下,因為使用呼吸機,仍無法說話。

李景哲忙了一晚上,滴水未進,心有餘悸,久久不能平靜。業內曾有人開玩笑說,如果一個產科大夫能夠救活一個羊水栓塞的產婦,那這“豐功偉績”足可以“吹一輩子”,這說明羊水栓塞的凶險和搶救成功率極低。但是他寧願不要這種豐功偉績,也不願明珠遭此劫難,不願任何一個病患遭此劫難。

明珠一共失血量4550毫升,相當於所有的血液都流幹了;補充懸浮紅細胞4800毫升、血漿3200ml、血小板3個單位、纖維蛋白原96瓶、凝血酶原複合物2600個單位。而明珠此刻還未完全脫離危險,不能掉以輕心。

他看著她的眼睛,又看看窗外,說:“醫院外麵那株臘梅已經開了,就是被你跳窗壓過的那株,趕緊好起來去看。”

護士拿了一大堆單子去找家屬繳費。明珠有醫保,但手術複雜,有自費項目,且價格不菲。喻老師衝在前麵接過單子,看也沒看:“我去繳我去繳。”

老許和嶽娥想想幫明暉還債掏空的家底,麵麵相覷,隻能歎氣。

喻老師守在監護室外麵,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白天徘徊在監護室外麵,晚上找個椅子歇一會兒。醫院不允許陪伴家屬太多,嶽娥和老沈呆了兩天回去了,嶽娥還要照顧骨折的明暉,又放心不下明珠,隔兩天夫妻倆又來了,有時候輪流來。知冬和老許都過來過,給喻老師送行軍床,送吃的,要換她回去,她就是不肯走。

終於,第四天,李醫生通知她可以到監護室去看看明珠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揉揉腫脹的眼泡,走進了監護病房。

病床上,明珠還用著呼吸機,臉現在是腫的。她忍住沒哭,安撫明珠:“你放心吧!孩子挺好的,健康,可愛,長得像你,家裏挺好的,你婆婆有保姆照顧著,那天晚上保姆偷偷跑大唐不夜城玩去了,我把她批評了。一切都好,你放心,踏踏實實配合醫生治療。”

“謝謝你!”明珠仍使用著呼吸機,沒法說話,從她嚅囁的嘴唇依稀可辨,她說的是那三個字。

人慢慢清醒,身上的痛漸漸恢複了知覺,她覺得渾身都疼,萬蟲噬咬的鑽心椎骨之痛。她流出眼淚,從眼角一直超鬢邊流,喻老師就用手帕去擦,一邊擦,自己也一邊流淚。

醫生們在反複討論,製定方案。

術後第五天,明珠順利拔除氣管插管、撤呼吸機,血氧飽和度100%,呼吸平穩,沒有憋氣。

明珠的身體指標一天天好起來。手術後第十天,李醫生終於看到明珠排尿了!

接下來的日子,李醫生每天最高興的事兒就是看到她的尿量逐漸升高。她的腎功能還沒有完全恢複,仍然住在重症監護室裏。

李醫生出名了。有記者來采訪他,被暴跳如雷的他罵走了,他讓他們去采訪婦產科、麻醉科、病理科、血液科、重症監護室的其他同事,把明珠從死神手中搶回來,很多科室都參與和提供了支持。他討厭當這個英雄,小時候他也有英雄夢想,現在才深深體會到,英雄無用武之地,才是平安,才是最好的夢想。

術後第十二天,喻老師把嬰兒抱到明珠身邊。孩子剛剛吃過奶,還沒睡,小嘴巴嚅囁著,頭側著,朝著明珠睡的方向,不過短短十日,已褪去了初生的紅皺,皮膚雪白雪白,眼珠子漆黑,眼白泛著點藍,清澈,純潔,無欲無染,剛吃過奶的孩子,嘴角勾著勾著,露出一個甜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