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焰灼心3(3 / 3)

最後,齊春力和徐美珍將身材矮小的王金尉塞進了那個從渝江帶來的大皮箱中。

徐美珍從渝江帶走了很多東西,那些年卻都陸續丟掉了,吃的,用的,穿的,戴的。

那個大皮箱子是最後一個帶出來的東西了。

他們卻用它裝了屍體,然後帶到河邊拋棄了。

說到這裏,齊珊珊沉默了。

“其實,那天晚上,我也跟了出去。”她落寞地說。

“你不怕嗎?”我追問。

“怕?”她冷笑一聲,“我當然怕了,但是我更怕獨自在家。”

“你看到了什麼?”我又問。

“我就站在很遠的一個角落,看著他們將箱子推進河裏。”好像那一刻,我也聽到了撲通一聲,箱子掉進了河裏,也掉進了齊珊珊無聲的人生,“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那條河裏,那個位置,有一個皮箱,箱子裏藏著一個死人。”

隨後,齊珊珊又向我們說起了齊春力劫殺的其他嫖客,前後一共五人,其中就包括我們根據任雪花的提示,在廢棄果園裏發現的,後來確定為張瑞明的屍體。

雖然那時候的齊珊珊隻是一名小學生,但是心智已經比同齡人成熟了很多。

“所以,你才經常去河邊,去廢棄果園,甚至還帶著你的同學任雪花去了那些地方。”老隊長又問。

“我隻是感覺這些秘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要去那些地方看一看。”齊珊珊應聲道,“我沒有朋友,隻是和雪花有些共同話題,也就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她。”

雖然十多歲的齊珊珊知道了很多,但她畢竟也隻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

正是她的這種“分享”才讓我們發現了更多受害者的屍體,這個劫殺嫖客的係列案件才得以浮出水麵。

20

逐漸長大的齊珊珊曾經追問徐美珍,為什麼心甘情願地被齊春力控製,為什麼不報警不逃跑不求助。

徐美珍聽了隻是哭,哭著說不能報警,也不能逃跑。

當時的齊珊珊不懂徐美珍為什麼這麼選擇,明明可以擁有更好更自由的生活,卻偏偏要匍匐在這個男人腳下,任由他踩踏蹂躪,吸血剝皮。

“徐美珍為什麼要殺掉齊春力呢?”老隊長適時提醒道。

“因為,齊春力那個畜生盯上了我……”齊珊珊怔怔地看著徐美珍,“他想讓我接替媽媽,成為他新的控製對象和抵債對象。”

那一刻,我們跟隨齊珊珊的敘述回到了他們在灤南的那段悲慘日子之中:

來到灤南縣之後,徐美珍的身體就每況愈下,經常生病。

即便生病了,齊春力也要徐美珍接客,一旦她稍有不從,就會拳腳相加。

在這種日複一日,沒有盡頭的日子裏,徐美珍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

而幾經轉學的齊珊珊也被剝奪了讀書的權利,在灤南縣灤南鎮小學畢業後沒有繼續上學,而是輟學去了一家製刷廠打工。

十三四歲的齊珊珊正值花季,身體也已經發育了。

這引起了齊春力的注意,也引起了那些從齊春力那裏拿到“睡票”嫖客們的注意,其中就包括那個叫做大寧子的人。

那時候的齊珊珊不會想到,齊春力即將把她推進狼窩。

那天晚上,齊春力說出去吃飯,想要帶著齊珊珊一起去,順便讓她吃點好的。

徐美珍有些擔心,又害怕齊春力打罵,就同意了,出門前,特意囑咐齊珊珊要多留心。

齊春力確實是參加了一個酒局。

酒局上都是成年男人,他們不懷好意地盯著齊珊珊單薄的身體。

齊珊珊什麼也沒吃,就是喝了一杯水,卻再也沒有離開那個酒局。

在那個酒局之後,齊珊珊被包括大寧子在內的七八個男人輪流強奸了,她的下體流了很多血,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最後,那些男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齊春力走了進來,丟下了一句“快點起來”,就出去了。

傷痕累累的齊珊珊被帶回了出租屋。

當得知女兒被那些男人輪奸,而這一切都是齊春力的主意,為的就是償還賭資的時候,徐美珍徹底瘋了。

她衝上去廝打齊春力,就像一頭發瘋的牛,隻是這種反抗最終以齊春力的還擊而結束。

那天晚上,徐美珍抱著齊珊珊哭了半夜。

她對女兒說對不起,她被齊春力控製了,糟踐了,殘害了,現在害得女兒也落了這麼一個下場。

也就是在那一晚,徐美珍將這些年的遭遇和經曆,能講的,不能講的,全都講了出來。

其中,就包括她吸了毒,還害死了大女兒園園的事情。

很多很多個夜裏,徐美珍都會夢見園園,夢見渾身燒焦的園園說想媽媽了,也恨媽媽了。

那些故事就像一個腐爛的桃子,輕輕一戳,腐敗的汁液就汩汩而出,繼續用力,汁液就越來越多,肆意噴濺,直至淹沒整個漆黑的夜。

聽到這裏,我們不禁沉默了。

袁緒蘭也不由得抱住了身邊的徐美珍和齊珊珊,悲從中來。

那一刻,我恍然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深夜,徐美珍絕望地坐在窗前,她的眼角幹幹的,已經沒有任何眼淚可以流出來了。

接著,她緩緩側過臉,看向了我。

那個眼神很深,像一口沒有結局的井。

我知道,那時候的徐美珍已經下定了決心,殺掉齊春力的決心。

我想,或許徐美珍早就對齊春力起了殺心,隻是她一直在忍耐,畢竟一旦殺掉他,很可能會害了自己的母親和女兒,而她很可能還對齊春力抱有一絲幻想,感覺他不會傷害齊珊珊。

如今,事實證明這僅僅是她的幻想。

齊春力不隻是傷害齊珊珊,還想要一口吞掉,就像當初吃掉她一樣。

她必須做出反擊,保護唯一的女兒!

“正是因為齊春力設計讓大寧子等人輪奸了你,徐美珍才動手殺了他,是嗎?”良久,我才開口問道。

“沒錯。”齊珊珊點了點頭,“在出了那件事之後的第三天晚上,齊春力又出去喝酒了,他似乎很開心,還破天荒地給我們帶了熏肉。回來之後,他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媽媽讓我去廂房睡覺,不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我聽話地回去了。我不敢睡覺,隻是那麼聽著。過了很久,媽媽拖著一個大麻袋出了正屋,我跑出去,問媽媽怎麼回事,媽媽說那個畜生死了,再也不會來危害我們了。我知道,媽媽把齊春力殺了。”

“屍體呢?”老隊長補充問道,“徐美珍怎麼處理的齊春力的屍體?”

“我不知道。”齊珊珊這麼回答。

“你不知道?”我和邱楚義異口同聲地問。

“當時,媽媽讓我幫忙將大麻袋抬到一輛小推車上,將我鎖在了家裏,然後就出去了。”齊珊珊解釋道,“所以,我並不知道她把齊春力的屍體丟到了哪裏。”

我看了看老隊長,他的眼神陰晴不定,然後在某一個瞬間,他又問:“那後來呢,你又為什麼聯係了你的外婆呢?”

“齊春力死後,媽媽的精神狀態突然變得很差,有時候清醒,有時候就會變得很奇怪,總是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齊珊珊答道,“媽媽說,她的腦袋壞掉了,趁著她清醒,讓我給外婆打了一個電話,讓外婆來接我們回渝江,我順利聯係到了外婆,然後外婆過來了,我們就一起回到了渝江。”

“我見到她們的時候,阿珍還認得我。”這時候,袁緒蘭補充道,“但是回來之後,她清醒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直到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詢問最後,齊珊珊交給我們一個小本子:“這個是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在媽媽的一個兜子裏發現的。”

接過本子,然後輕輕翻開。

本子開始的幾頁就是零零散散記錄了一些瑣碎事情,比如買了什麼東西,花了什麼錢,翻過那幾頁,我看到了貼在上麵的一張工作證,工作證是一個叫做周汝崗的男人,他是遠在外省的鬆江縣人,上班的地方是一家叫做旺龍機電的公司。

我翻過這一頁,然後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王……王金尉?”

那頁紙上貼著的竟然是王金尉的身份證。

照片下麵還寫著一行字:東閩市金陽村東民心河。

那裏正是齊春力和徐美珍拋屍的地點。

我立刻給老隊長和邱楚義等人看了看。

在接下來的翻閱中,我又看到了其他男人的信息,有身份證,有名片,甚至還有工廠的宣傳頁。

每個人的證件下麵,都寫了一行字。

其中,我看到了張瑞明的身份證和名片,在他的證件下麵也寫了一行字:東閩市金陽村南果園子。

沒錯,這些人都是齊春力和徐美珍劫殺的嫖客,那一行行小字應該就是他們拋屍棄屍的地方。

21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沒錯,齊珊珊也進行了證實。

隻是,我們並不知道徐美珍為什麼會這麼做。

徐美珍已然無法解釋,老隊長嚐試著站在她的角度進行了推測。

老隊長說有兩種可能:

其一,愧疚和罪惡感使然。雖然殺害那些嫖客並不是徐美珍的主意,她也不是主謀,但是畢竟參與了殺人和拋屍,她內心充滿了愧疚和罪惡。因此,她通過留下那些被殺嫖客的信息來緩解內心的這種感覺;

其二,隱蔽的罪證。從齊春力劫殺第一個嫖客開始,徐美珍就在有意識留下那些被害者的信息了,她通過這麼一種方式收集被害者的信息,一旦有一天他們殺人拋屍的事情敗露或者她和齊春力站到了對立麵,這將是她強有力,足以威脅齊春力的砝碼。

關於這兩種可能,老隊長更傾向於第二種。

他說了一句讓我銘記至今的話:“相比那些可憐的愧疚感和罪惡感,人性之中的自保才是真正的強大。在自保麵前,任何細碎的感覺都是一種多餘的矯情。”

接下來,通過那個小本子上的信息,加上齊珊珊的協助,我們輾轉多地,最終找到了除了王金尉和張瑞明之外的其他被害者中的兩個。

至於另外一個,由於記錄地點模糊以及齊珊珊記憶的偏差,搜找一直沒有更多進展。

至此,齊春力和徐美珍劫殺嫖客的連環殺人案件終於取得了重大進展。

在外縣市公安機關的協助下,我們也聯係到了那兩個被害嫖客的家人。

其中一個被害者在其失蹤之後,妻子就鬱鬱寡歡,帶著孩子吃安眠藥死了,至於另外一個被害者家屬,當他們得知自己的丈夫或父親當年因嫖娼被殺,被埋屍多年,既憤怒又無奈。

當年,他們的失蹤給家裏帶來了災難,如今,他們的“出現”讓災難再次翻湧而至。

至於這起連環殺人案件中的兩個犯罪嫌疑人,齊春力和徐美珍,一個被殺害掩埋,屍體不知所蹤,一個由於長期被控製和殘害造成精神出了問題,在殺人之後惡化了這種狀態,成了一個精神病患者。

一個可惡可恨,害了別人性命,最後,自己也丟了命,一個可悲可憐,以為殺人之後可以獲得解脫,卻永遠掉進了錯亂的精神世界。

案件如期終結。

至於徐美珍,也在公安機關的介入下被送去了精神病院接受係統治療。

案子告破,全隊上下都非常高興。

隻有我,發現老隊長的微笑中暗含著隱約的憂戚。

那天晚上,老隊長帶班值班,他慣例坐在辦公室翻看案卷的副卷。

我特意買了二斤熟食,去了他那裏。

老隊長見我來了,摘下眼鏡,笑道:“還是你小子有良心,知道我值班辛苦,給我買點熟食填填肚子,比邱楚義那個兔崽子強多了。”

我笑了笑:“您放心,這句誇獎我一定帶到。”

老隊長咂了咂嘴。

我從包裏取出兩罐健力寶:“值班不喝酒,我就帶了兩罐飲料。”

老隊長感歎道:“我正想說想要喝點什麼呢,你小子就拿出來了。”

我輕輕拉開拉環,清爽的橘子味噴湧而出,然後,我將健力寶推到老隊長麵前:“您看什麼呢?”

老隊長一口氣喝了半罐飲料:“齊春力殺人案的副卷。”

“這案子已經完結,移交審查起訴了,您還看什麼呢?”

“我在看關於袁緒蘭和齊珊珊的詢問筆錄。”

“她們的筆錄有什麼問題嗎?”我有些不解。

“筆錄本身沒有問題……”老隊長若有所思地說,“但是……”

那一刻,老隊長緩緩抬眼,眼神忽然變得陰晴不定,整個辦公室的空氣忽然冷峻起來。

“但是什麼?”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噴嚏。

“但是,我感覺她們說得並不一定就是真相。”老隊長繼續道。

“不是真相?”我反問。

“我感覺袁緒蘭和齊珊珊隱瞞了部分信息。”老隊長應聲道,“當然了,這隻是我的個人猜測,沒有任何實質性證據作為支撐。”

“您感覺她們隱瞞了什麼?”

“關於齊春力的被殺。”

“他的被殺有什麼疑點嗎?”

“徐美珍殺害齊春力僅僅是齊珊珊告訴我們的一個結果,但是在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我們隻能采納她的這種說法。”

“您是說,殺害齊春力的並不是徐美珍?”

“不,我是說,徐美珍殺害齊春力僅僅是一種可能。”

“一種可能?”

“大通,你感覺在齊春力被殺這件事上,有幾種可能?”老隊長將問題丟給了我。

“嗯……”我思忖道,“第一種,就像齊珊珊說的,她被齊春力盯上了,她被輪奸這件事觸動了徐美珍的底線,徐美珍單獨作案,殺人拋屍,齊珊珊確實不知道齊春力屍體所在;第二種,母女作案,主動作案,徐美珍和齊珊珊一起殺害了齊春力,徐美珍是主謀,齊珊珊是幫凶,從殺人到拋屍,齊珊珊都參與了,她知道齊春力的屍體所在,但是隱瞞了這個信息;第三種,仍舊是母女作案,被動作案,齊春力想要繼續侵害齊珊珊,在這個過程中,不管是徐美珍還是齊珊珊,隻能被迫動手,殺人拋屍。”

“其實……”老隊長意味深長地說,“還有一種可能。”

“還有什麼可能?”我反問。

“殺害齊春力的是齊珊珊和袁緒蘭。”

“您什麼意思?”

“你所做的假設,不管是單獨作案,還是母女協同,不管是主動作案,還是被動殺人,全部基於徐美珍是一個正常的狀態,也就是說,在齊春力被殺的時候,徐美珍是清醒的。如果齊春力被殺的時候,徐美珍的精神狀態已經出現了問題,或者說,她已經就是我們後來看到的樣子了呢。”老隊長繼續推測道,“如果那時候的徐美珍已經精神失常,那麼齊珊珊就失去了最後的保護,她很可能已經成為第二個徐美珍,受製於齊春力。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齊珊珊想要徹底擺脫齊春力的控製,並且成功帶走母親,隻有殺人,但是,她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無論心智還是體力上都無法和齊春力相提並論。因此,她必須有外援,她唯一可以信任並依靠的外援隻有自己的外婆袁緒蘭。”

“您的意思是說齊珊珊偷偷聯係到了袁緒蘭,然後祖孫二人合謀殺人拋屍,最後將徐美珍帶了回來?”我追問。

“沒錯。”老隊長夾了一塊熏肉放進嘴裏,邊嚼邊說,“這是我能夠想到的,關於齊春力被殺的四種可能,每一種可能的發生率都是一樣的,但是,這些也僅僅都是可能,在有且僅有齊珊珊詢問筆錄的情況下,我們隻能采納她的說法。”

“雖然您說得很有道理,但我還是感覺有些不可思議。”我感歎道。

“人心都是複雜多變的,人性的本質也是趨利避害的,任何人都是如此,齊珊珊和袁緒蘭也不例外。”老隊長繼續道,“其實,不僅僅是齊春力的被殺,在我們找到袁緒蘭和齊珊珊,聽到齊珊珊敘述齊春力和徐美珍劫殺嫖客的時候,我也有過這方麵的猜測,那就是齊珊珊到底是否也參與了劫殺嫖客。”

“您懷疑齊珊珊也是幫凶?”

“也僅僅是猜測,就像剛才說的,這些也僅僅都隻是可能,在有且僅有齊珊珊詢問筆錄的情況下,我們隻能采納她的說法。”

我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這時候,老隊長突然笑了:“好了,今天的胡思亂想到此為止。來吧,陪我喝一杯。”

我立刻打開一罐健力寶,輕輕碰了上去……

老隊長說過,有些案子,尤其是缺少更多人證和物證的案子,最終的偵破得到隻是一個相對真相。

至於絕對真相,往往隻存在這案件中某一個人的心中。

就像齊春力和徐美珍的這個案子,知道齊春力和徐美珍劫殺嫖客以及齊春力被殺真相的隻有齊珊珊。

相對真相可能就是絕對真相,相對真相也可能和絕對真相大相徑庭。

在之後的十幾年中,我仍舊會時不時地回想起這個案子。

不僅僅是真實且殘酷的案情,還有老隊長和後來的我關於案件可能性的猜想和咀嚼,以及每一種猜想和咀嚼之後,幽深複雜,迷離難解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