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老隊長工作和生活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很多刑偵手段相對落後,也缺乏係統的犯罪心理學理論知識,很多“東西”都是老隊長和其他老刑警們通過案子一點一點總結出來的。
老隊長教給了我,我又交給了我的徒弟們。
比如“蛛網”理論,這也是在很多疑難案件中,我始終奉行的經典理論,又比如接下來我要講述的“老實人”理論。
老隊長退休之後,我過去探望他。
我們聊起了很多新聞上報道的案子,他說現在案子看起來形形色色的,其實,它們和之前的很多案子沒什麼本質不同。
細究起來,無非都是人性的深邃幽微和不可深窺。
而老隊長的“老實人”理論就是從這個案子裏總結出來。
那是1997年4月,老隊長去河西派出所掛職所長的第二個月。
他離開刑警隊去派出所掛職的時候,局長找他談話,問他有什麼要求,他說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帶著我和邱楚義。
邱楚義得知老隊長掛職也要帶著他的時候,叫苦不迭:“王隊,我是賣給您了嗎,您連掛職都不放過我。”
老隊長卻佯裝嗔怪地說:“你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一共就兩個名額,我第一時間就想到大通和你了。”
邱楚義瞥了老隊長一眼:“我看,你也就隻能想到我們兩個軟柿子了吧。”
雖然嘴上抱怨,但是來到河西派出所之後,邱楚義幹活兒比誰都勤快。
我問他:“喂,你是不是得到什麼好處了?”
邱楚義一臉嫌棄地說:“這就是咱們之間的差距,看來,我是領先你們太多了。”
我瞥了他一眼:“什麼差距?”
邱楚義驕傲地說:“當然是站位的差距了,咱們是跟著王隊來這裏的,往小處說,是代表了王隊,往大處說,是代表了整個刑警隊呢!”
那段時間,來到派出所報案的人中,十個得有八個都是邱楚義接待的,其中就包括那個叫做楊翠敏的中年女人。
楊翠敏報案說,她的女兒陶欣蕾不見了,準確地說是失蹤了!
當時,我正坐在辦公桌前打盹兒,聽到“失蹤”兩個字,立刻睡意全無。
楊翠敏說她是一個單身母親,她有一個女兒,叫做陶欣蕾,1980年出生,今年十七歲,就在東閩衛校讀中專,學的是臨床護理。
楊翠敏說女兒很聽話,每個周末都會回家,如果不回來,也會提前告訴她。
但是這個周末,她卻沒有等到回家的女兒。
楊翠敏有些擔心,就來到了衛校。
東閩衛校算是半封閉管理,學校提供住宿,宿舍都是八人間或十人間。
詢問之後,楊翠敏才知道,由於陶欣蕾不喜歡宿舍吵鬧的環境,早在一年前,就和同學搬了出來,搬到了學校的職工宿舍。
東閩衛校為職工建立了免費住宿的職工宿舍,由於距離學校較遠,隻有很少一部分職工會過去,大部分宿舍就空置了下來。
有的老師就偷偷將職工宿舍租給了學生或校外人員,其中就包括陶欣蕾。
值班老師和住校的同學也沒有注意陶欣蕾,都說她應該是在職工宿舍。
在兩名住校同學的指引下,楊翠敏來到了職工宿舍。
但是,陶欣蕾的宿舍已經上了鎖。
門上和窗戶上都拉著簾子,楊翠敏也看不到房內的一切。
與此同時,楊翠敏得知,陶欣蕾並不是單獨居住,而是和隔壁班的邵娟合租。
據隔壁班同學說,邵娟早在一周前就請假回家了,說是母親生病住院,需要回去照顧。
楊翠敏輾轉拿到了邵娟的聯係方式,給對方家裏打了電話。
對於陶欣蕾失聯一事,邵娟表示並不知情。
她在離開之前,陶欣蕾並無任何異常表現,這期間,陶欣蕾也沒有聯係過她。
學校不見人,職工宿舍也是大門緊鎖,楊翠敏隻能折返,找到衛校的相關負責人,對方也說建議報警。
楊翠敏不知道怎麼辦,就匆忙來到了派出所。
她從包裏取出一張女兒的照片。
那女孩很漂亮。
瓜子臉,留著披肩長發,身材苗條,穿著一身米黃色連衣裙。
站在沙灘的背景幕前麵,頗有幾分明星照的意思。
這時候,楊翠敏突然哭了。
她說丈夫早年間去世了,她沒有再婚,獨自拉扯女兒長大,直至女兒考上衛校。
就在她感覺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女兒卻突然失蹤了。
她還說自己做了一個夢,夢到女兒死了。
邱楚義安慰楊翠敏先不要著急,在受理案件之後,也會盡快展開調查。
離開派出所之前,邱楚義特意囑咐楊翠敏,一旦有了任何有關陶欣蕾的信息或線索,務必第一時間聯係我們。
楊翠敏走後,邱楚義拿起公文包,就招呼我:“走吧,咱們先去一趟東閩衛校。”
我瞥了他一眼:“去那裏幹嘛?”
邱楚義回道:“明知故問,當然是了解一下陶欣蕾的基本情況了。”
我繼續寫著手裏的結案報告:“邱警官,剛才你對報案人說得信誓旦旦,我以為你要獨立辦案呢,原來還要帶著助手。”
邱楚義怒斥道:“我再問你一遍,到底去不去,李廣通!”
我抬眼道:“不去!”
邱楚義仍舊語帶憤怒:“我再問你一遍,到底去不去,李……副隊……”
我突然就笑了:“這個嘛,可以考慮。”
最終,我坐在邱楚義的摩托車後座上,直奔東閩衛校。
四月的大風把我吹得七葷八素。
我大聲呼喊著:“喂,你有什麼打算嗎?”
邱楚義一邊騎車一邊說:“學校裏那麼多學生了,為什麼偏偏這個陶欣蕾失聯了呢,我們先把這個女孩的情況摸清了再說吧。”
東閩衛校全稱為東閩(北方)醫學中等專科學校,於1986年建校,位於東閩市南郊,地理位置相對偏僻。
接待我們的是東閩衛校護理部的教務主任邢主任。
在此之前,楊翠敏已經找過她了,她對這件事也非常重視,表示會全力配合警方調查。
在邢主任的安排下,我和邱楚義見到了陶欣蕾所在的護理部一班的戴老師和部分住校的同學。
戴老師說,陶欣蕾學習成績不太好,經常遲到早退,有時候也會曠課,由於衛校管理並不嚴格,老師們對於學生的這種行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同學們也說陶欣蕾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並不好相處,總是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其中有一個同學說,之前陶欣蕾住在學校宿舍,後來嫌宿舍人多,環境不好,吵到她休息了,她就搬到了學校西邊的職工宿舍去了。
陶欣蕾出眾的外貌和冷冰冰的性格倒是引得不少男生追求,有護理部的,也有臨床部的,但是陶欣蕾並沒有接受任何人的追求。
在接下來的詢問中,戴老師表示,她最後見到陶欣蕾的時間是在三天前,也就是周五的下午。
那天下午隻有一節課,就是她教授的護理理論。
下課的時候,她看到陶欣蕾趴在那裏,就過去詢問對方怎麼了,陶欣蕾說肚子疼有點不舒服,然後起身離開了教室。
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對方了。
戴老師說,陶欣蕾離開教室的時間大概是下午三點半。
隨後,有同學表示,那天下午四點左右,曾看到陶欣蕾從衛生間走出來,接著就下樓了。
教學樓一樓傳達室的管理阿姨表示,那天下午,她也看到了陶欣蕾。
她去傳達室拿了一份訂閱的《精品購物指南》,然後就走了。
當時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十分。
邱楚義一邊在小本子上認真記錄著,一邊表示感謝。
也就是說,陶欣蕾在離開教室後就去了廁所,然後下樓,拿上報紙,離開教學樓。
有同學表示,她們見過陶欣蕾在校外的小吃攤買東西,讓我們可以去那裏問問。
由於我們也無法確定陶欣蕾在走出教學樓後就離開了學校,她可能一直沒有離校,也可能離校後又再次返回。
因此,在離開東閩衛校的時候,邢主任說他會讓學校保安人員對教學樓、宿舍樓和實驗樓等校內區域進行全麵搜找。
02
走出教學樓,我和邱楚義看到三三兩兩的同學走過。
有人抱著書,有人拿著飯盒,邊走邊說,邊說邊笑
邱楚義看著那些學生出神。
我推了推他:“喂,想什麼呢?”
邱楚義淡然一笑:“沒什麼。”
我挪步向前:“那就走吧。”
邱楚義感歎道:“問了一個上午了,你的肚子也餓了吧,走吧,我請你吃點東西。”
東閩衛校的後門正好臨近街道,不少小吃攤販都在這裏擺攤,我和邱楚義隻是問了兩家,就問到了信息。
在看過陶欣蕾的照片後,有一個賣涼皮的攤販說,他認得陶欣蕾,經常過來買涼皮,就是人冷冰冰的,不愛說話。
他說周五那天下午,陶欣蕾確實過來買過涼皮,然後就走了。
至於時間,大概就是四五點鍾。
按照涼皮攤販所說,當時的陶欣蕾離開了衛校,在這裏買了一份涼皮,之後,她應該就是回職工宿舍了。
我看了看邱楚義:“走吧,咱們也去那個職工宿舍看看。”
東閩衛校的職工宿舍距離學校有一段距離,位置比較偏僻,後麵是一片果林子和一個大坑塘,那邊就是祥莊村了。
所謂職工宿舍就是一個大院子。
院子中央有一個圓形水池,北側有一排平房,大概十多間,每個房間都是一間獨立的宿舍,南側是簡易車棚子,裏麵停著兩輛自行車,西南角有一個廁所。
我們過去的時候,正好有人回來。
邱楚義問起他是否認識陶欣蕾,他看了看照片,然後指著從東至西第三個房間:“她和另一個女孩住在那個屋,好像都是衛校的學生。”
邱楚義又問:“第二個房間和第四個房間住著什麼人?”
那個人搖了搖頭:“我就知道第四個房間住得好像是衛校老師,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我和邱楚義走到那間職工宿舍前麵,門鎖著,門窗都拉著簾子。
邱楚義輕鬆登上窗台,循著門簾上麵的空隙向裏麵看去:“裏麵沒人。”
我招呼道:“快下來吧。”
接著,邱楚義跳了下來:“這就是陶欣蕾的宿舍,我看到那個梳妝台上有她的藝術照。”
我說:“看來,我們有必須要進去看一看了。”
衛校對麵就有一家開鎖門店。
在邱楚義亮明身份,並說明原因之後,那個開鎖師傅輕鬆為我們開了鎖。
那就是一件普通宿舍,三十平方米左右。
我和邱楚義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進門後的右手邊有一個櫃子,旁邊是一個簡易晾衣架,東西兩側各有一張床鋪,床鋪旁邊各有一張桌子。
靠東那張桌子應該就是陶欣蕾的,上麵擺著她的藝術照,旁邊還有一些瓶瓶罐罐的化妝品,一些不整齊的書籍,還有一份攤開的報紙,就是《精品購物指南》,以及一份沒有吃完,已經變質的涼皮。
我抬眼對邱楚義說:“看來,她確實拿了報紙,還買了一份涼皮。”
邱楚義用筷子撥了撥那份涼皮:“她應該就是在那天下午回到宿舍之後,再行離開的,且再也沒有回來,否則早就把這份涼皮丟掉了。”
這時候,我發現陶欣蕾床上的枕頭下好像有東西,露出了一角。
我輕輕抽了出來,發現那是一把鑰匙。
邱楚義一驚:“鑰匙?”
我若有所思地說:“是啊,鑰匙。”
接著,我轉身走到門前,又拿起那把門鎖。
在連續試了兩三個鑰匙之後,我就找到了打開門鎖的那一枚。
啪嗒。
門鎖開了。
然後,我再次鎖上,再次打開。
邱楚義也意識到了問題:“就算出門不帶包,不換衣服,但是,鑰匙總要帶著吧。”
我點了點頭:“從整個宿舍裏的狀態分析,不論是沒收拾的涼皮,攤開的報紙,還是換下的衣服和鞋子,這都表明,當時的陶欣蕾應該沒有外出計劃,但是,她卻離開了,甚至是在沒有攜帶鑰匙的情況下鎖門離開。這表明,當時很可能有人來到職工宿舍找陶欣蕾,然後她主動隨對方離開了,或者……”
我看向了邱楚義,很顯然,他也想到了:“或者,陶欣蕾是被動隨對方離開,她被威脅或者綁架了!”
我應聲道:“不管是主動離開還是被動離開,現在她已經失蹤三天,這都不是一個好現象。”
關於陶欣蕾在周五下午或晚上離開職工宿舍事情的時候,在接下來的走訪調查中,我和邱楚義也在住在隔壁的衛校老師孫老師那裏得到了印證。
這兩天,孫老師去了外縣跟班學習,沒有回來,聽聞陶欣蕾無故失蹤後,她回憶起了周五那晚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回到職工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我把車子停好之後,準備回屋,正好看到陶欣蕾出來倒水,她看到了我,也沒說話,就又進屋去了。”
邱楚義問:“她不認識你嗎?”
孫老師解釋道:“認識,但是很少說話,或者說基本不說話。我和她不是很熟,我和邵娟,就是和她的同屋的那個女孩還算熟絡,每次見麵,邵娟都會主動打招呼。”
我提醒道:“好,你繼續說。”
孫老師繼續道:“我回屋之後,就一直在看雜誌,看到大概十點多吧,我準備關燈睡覺,發現痰盂沒有拿進來,就出去拿了一下。當時,陶欣蕾宿舍的燈還是亮著的,她應該還沒睡。我將痰盂拿進來之後,就上床睡覺了。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敲門聲,應該就是在敲陶欣蕾的宿舍,然後我聽到有人說話,但是聽不清說什麼,接著,就沒人說話了,我被吵醒了,突然就不困了,下床喝了一杯水。這時候,我又聽到了腳步聲和鎖門聲,緊接著就是車鈴聲和推車子的聲音。當時,我還想,這麼晚了,陶欣蕾還要出門。然後,我就上床睡覺了。”
我追問:“當時,你沒有出去看一下嗎?”
孫老師搖了搖頭:“沒有。”
隨後,我們也走訪了職工宿舍的其他住戶。
那一晚,除了孫老師,還有另外一對老師夫婦也住在了那裏,他們很早就睡了,並沒有聽到敲門聲,也沒有注意有人進入職工宿舍。
調查至此,孫老師應該是最後一個看到陶欣蕾的人了。
她所提供的信息也印證了之前我們所做的推測:那天晚上十點左右,確實有人來到了職工宿舍找了陶欣蕾。
從敲門開門以及兩人之間發生對話推測,陶欣蕾很可能認識對方。
宿舍內並無打鬥跡象,桌椅床鋪也無挪動跡象,孫老師也表示她並未聽到打鬥聲響或者陶欣蕾呼叫呼救,也就是說,要麼陶欣蕾是主動隨對方離開,要麼就是被對方用某種方式控製後帶走了。
我和邱楚義比較傾向於第二種可能。
如果陶欣蕾是主動離開,那麼她和對方就不僅僅是認識了,而是熟識,另外,對方能夠在這麼晚的時間找她,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她們絕對不是普通的認識,但是在之前的走訪中,衛校的老師同學都說陶欣蕾喜歡獨來獨往,性格也是冷冰冰,沒什麼朋友,隔壁的孫老師也是這麼說的,唯一和她關係不錯的就是合租的邵娟,但是邵娟回老家照顧生病母親了,不可能回來。
如果陶欣蕾不是主動離開,就是被對方用某種方式帶走了。
我和邱楚義模擬了這種可能。
邱楚義站在門內,有些不悅:“為什麼要我扮演陶欣蕾?”
我解釋說:“因為你美麗。”
邱楚義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然後就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