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道:“何時動身去廣西?我送將軍一程。”
王德榜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道:“軍令已到營中,發兵隻在這幾日,隨時便要登船出發,就不勞煩先生送行了。今日若無意外,便是你我最後一麵。”
胡雪岩皺眉道:“將軍何故說如此晦氣話?待到大軍凱旋日,將軍到杭州來,我請將軍喝酒!”
王德榜大笑起來道:“一言為定!”
在胡雪岩的注視下,馬車漸漸消失在雨霧朦朧的長街盡頭。此時一陣大風狂鼓而來,胡雪岩裹緊大衣,一陣強烈的孤寂與悵然浮現心頭,仿佛此次分離便是永別。
於澤雲撐著傘站在身後,輕聲勸道:“掌櫃的,馬車走遠了,我們進去吧。”
胡雪岩並未回答,隻是望著空蕩蕩的長街,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光緒七年夏,胡雪岩意欲在上海開辦蠶絲廠的消息,便在市麵上傳的沸沸揚揚。以英法兩國為主導建立的萬國商會立即意識到,這是胡雪岩主動發出的商戰信號,萬國商會實際上是英法等國在滬紡織工廠的聯合體。自同治末年以來,萬國商會便通過收購絲行、賄賂官員、打壓桑農等種種手段,在江蘇、浙江等地大範圍控製生絲原料生產,將低價收購的大量生絲通過機器加工為成品絲,而後在市場上高價傾銷,攫取巨額利潤,生產生絲的桑農和生產成品絲的工人僅能獲得微薄的利潤。以往絲行收購生絲、雇傭工人多少講幾分體麵,不至壓榨過度,萬國商會一來,則無限打破底線,桑農一年所得不足果腹,官府與絲行同萬國商會同一個鼻孔出氣,逼著桑農不斷擴大桑田麵積。收購價連年下降,民間桑田種的越多,蠶絲越是豐收,桑農越是虧損得厲害。在此背景下,光緒七年九月,胡雪岩聯合江蘇、浙江兩省蠶絲商號,組成價格同盟,以遠高於萬國商會的價格收購蠶絲。這一次,胡雪岩決心將當年在湖州未能堅定執行的策略貫徹到底,他要徹底壟斷兩省蠶絲市場。
光緒八年五月以來,背靠阜康錢莊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持,寧和堂大量購進生絲八千包,到十月,這個數字已經上漲至一萬四千包,見絲就收,近乎瘋狂。全程旁觀此次華洋商戰的上海儒生歐陽昱在《見聞瑣錄》中如此記錄:“其年新絲一出,胡即派人大量收購,無一漏脫。外商想買一斤一兩而莫得,無可奈何,向胡說願加利一千萬萬兩,如數轉買此絲,胡非要一千二百萬兩不可。外商不買,過了數日,再托人向胡申買,胡堅持咬定此價。外商認為生絲原料僅操縱在胡雪岩一人之手,將來交易,唯其所命,從何獲利?決心不買胡之生絲,等待次年新絲出來再說。胡雪岩則邀請絲業同行合議,共同收盡各地生絲,不要給外商,迫外商出高價收購,這樣我們必獲厚利。”
而鹹豐年間逐漸興起的股市狂潮,讓胡雪岩堅信,依靠如此繁榮的市場,洋行資本在團結起來的華商麵前全無一戰之力。鹹豐元年,隨著大批外資商會進入各通商口岸,大清出現了早期股市。部分買辦眼見有利可圖,也加入進來。其後,為了融資需要,陸續有華商開始發行股票。到同治年間,上海股市瘋漲。大批商人及投機者大肆追捧新上市的華商股票,因為在市場眼中,這些商號多半是官督商辦,既有官方背景,經營上便少有競爭對手。在投機者追捧下,華商企業股票陸續開始瘋漲。以盛宣懷所辦的輪船招商局為例,其股票起初一股隻有五十兩,短短幾個月便飛漲至三百兩,開平礦務局股票漲幅更為驚人,數月內從不足十兩漲到一百二十餘兩。
在股市瘋漲刺激下,大批錢莊不甘人後,陸續將錢莊資金投入股市。錢莊逐漸成為股市中的中堅力量,而其用於拉升股價的資金,幾乎全為錢莊的流通資金。到了光緒七年,舉國興起造鐵路、開煤礦、興輪船的熱潮,大量股份公司紛紛建立。巨額資金從錢莊、商號流向股市,眼見市場一片欣欣向榮,不計其數的投機者將買賣股票當作了賺錢的正當生意,向錢莊貸款用於炒賣股票也成為一時風氣。而在華商近乎狂熱的投身股票市場時,眾多洋行卻隱隱嗅到了股災的味道。光緒八年初,《申江新報》曾刊文警告:“近年以來,買賣股份之旺,幾於舉國若狂,倘若市場有變,而情弊顯露,股票萬千直如廢紙。”
但這份警告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深陷這場資本賭局當中的胡雪岩,並未察覺到近在咫尺的危機。作為豪賭了大半生的狂賭之徒,他押上了全部資金收購生絲,死死控製著生絲供應。在這場漫長的華洋蠶絲商戰中,雙方的忍耐力都在逼近極限,所有人都在等待對方的崩潰,激烈的商業博弈,在此刻竟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平衡。在這場暴風雨前夕的沉默中,任何風吹草動,都將導致一方墜入萬劫不複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