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斷井殘垣狀(1 / 3)

光緒八年冬,胡氏蠶絲廠。

在胡雪岩的授意下,整整一年,蠶絲廠一直在向江蘇、浙江兩省招募繅絲工人。到十二月,蠶絲廠內工人總數已達到三千之眾。由於胡雪岩堅持拒絕采購機器生產,所有繅絲工作皆以人工開展。

胡雪岩站在高處俯瞰數千名工人勞作,振臂一呼道:“曾有英國商人向我吹噓,他們的一台機器可抵過我三十名繅絲工人。那商人說,這就是工業和文明的力量。你知道這話讓我想起了誰嗎?”

一身旁日意格,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道:“我大概猜到了,不過還請胡先生說的再明確些。”

胡雪岩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什麼都知道,你隻是什麼都不肯說,我想到的是洋槍隊那個傲慢的老流氓華爾。”

日意格道:“我想也是,不過,恕我直言,那個英國商人說的話其實是正確的。胡先生,傳統手工生產的時代已經落幕了,您追求古典主義的行為就像唐吉坷德一樣。”

胡雪岩一愣道:“唐吉坷德是誰?”

胡雪岩道:“書裏一個虛構的人物,死守著舊時代的騎士精神,與現實格格不入。”

胡雪岩聽出日意格話中所指,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所謂新舊時代,你我看法各有不同。你我已站在幹岸上,離人間疾苦太遠,自以為可以指點江山了。中國有一句古詩,形容這些貧苦的工人,叫‘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還有一句話形容你我這樣的人,叫‘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日意格先生,你叫我如何去告訴這些工人,你們的辛勤勞作毫無意義,你們已是舊時代的人,你們不知道什麼叫工業,什麼叫文明,你們都是唐......唐什麼來著?”

日意格歎氣道:“唐吉坷德......胡先生,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想起一句中國的古語,和適合胡先生此刻的思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胡先生,我害怕你會成為舊時代的殉道者。”

胡雪岩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多謝讚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現在已經不是船政局的監工了?”

日意格臉上流露出幾分遺憾的神色道:“中法兩國已經在鎮南關開戰,海上的爭端也一觸即發。形勢如此,你們的朝廷認為我不再適合為船政局提供服務。”

胡雪岩道:“所以你轉身一變,成了萬國商會的說客?我知道你為何事而來。這些日子,他們找了很多人來,試圖說服我出售手中生絲。說起來也是甚為可笑,他們吹捧的所謂工業,所謂文明,離開了我的生絲供應,又還剩下什麼呢?”

日意格高舉雙手以示清白道:“首先聲明,我不是任何人的說客,不過,我認為萬國商會的開價已經足夠合理,胡先生現在出售,還來得及從中大賺一筆,以確保手中有足夠的流動資金。”

胡雪岩微微皺眉,問道:“此話何意?”

日意格道:“胡先生,我是替麥加利先生來警告你的。作為渣打銀行的老主顧,麥加利先生認為他有必要提醒你,上海的金融市場的繁榮是極其危險的。白銀大量進入股市,流通資金變成商號生產資金,意味著市場流通貨幣開始減少。同時預示著這樣的市場,離股災爆發已經不遠了。”

胡雪岩又將目光轉向麵前的數千工人,默默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道:“一千二百萬兩,這是我們的底線。而且我們相信,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對峙和博弈,萬國商會距離接受這個開價,僅隔一線,我們沒有理由在關鍵時刻選擇讓步。日意格先生,我希望你理解,這件事牽涉範圍太廣,已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所謂騎虎難下,莫過於此。”

日意格垂下眼簾,似乎有些失望道:“老實說,這個回答已在我的意料之中。胡先生向來有著異於常人的堅持和勇氣,若非如此,大概也達不成今日的成就。”

胡雪岩笑了笑道:“日意格先生不必為我擔心。我知道,外界紛傳我胡雪岩好賭。作為商業上的老賭棍,我的運氣向來不錯。”

日意格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說服胡雪岩,隻得輕聲歎氣,而後與胡雪岩道別。

日意格臨走補充道:“無論如何,先生,祝你好運,也祝你健康。你看上去需要好好休養身體了。”

胡雪岩道:“謝謝你。”

在離開房間時,日意格不甚與門外的一道人影撞了個滿懷,險些摔倒。定睛一看,原來是蠶絲廠另一個很少露麵的合夥人劉榮昌。日意格與他打的交道不多,但某種直覺讓他警惕地反問道:“劉先生,您為什麼守在門口卻不進去呢?”

劉榮昌年近七十,遲緩地抬起頭,看了日意格一眼,似乎不理解他在說什麼,含笑道:“老夫隻是路過,路過罷了。”

入夜,於澤雲找到胡雪岩,向他彙報今日市場上的新動向,在談到萬國商會的動作時,於澤雲略帶些不安地說道:“萬國商會的洋人近幾日不似往常一般急切尋求談判了。有小道消息傳,他們掌握了阜康錢莊賬麵資金的流動情況,知道我們已經是強弩之末,隻要再僵持幾天,我們自然會讓步。掌櫃的,我怕我們內部出了家賊。”

胡雪岩埋頭查閱著賬冊,平靜地回道:“商業場上,爾虞我詐,攻心為上。難道我們就不能說,錢莊手中有萬國商會的賬冊,知道他們也是強弩之末?兩家鬥到了這個份上,使出什麼招數都不稀奇。這種混淆視聽的話,隨意聽聽就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於澤雲麵有難色道:“可是,錢莊的資金的確撐不了太久了,萬一對方真能一直拖下去呢?”

胡雪岩停住筆,抬起頭來,望著眼前跳躍的燭火,沉思起來。與此同時,盛宣懷府上,唐廷樞正焦躁地來回踱步,等待麵前的盛宣懷讀完手中的兩封書信。

唐廷樞不耐煩地說道:“大人真是好耐性,胡雪岩馬上要徹底掌控整個上海的蠶絲供應了,大人怎還有功夫悠然讀信?”

盛宣懷不緊不慢地將兩封信讀完,看向唐廷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唐大人,不必急躁。這兩封信,恰好與唐大人憂心之事相關。”

唐廷樞一愣道:“此話怎講?”

盛宣懷道:“這第一封,是從歐洲發來,事關蠶絲原料供應的變化。至於是何變化,明年開春,唐大人便會知曉。”

唐廷樞道:“哦?難道是蠶絲產地......”

”盛宣懷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繼而道:“不可直言,來年春天,便見分曉。”

唐廷樞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道:“那第二封呢?”

盛宣懷笑得越發得以道:“第二封,來自寧和堂。”

盛宣懷有意停頓了片刻,好讓唐廷樞感受這三個字的分量。

唐廷樞沉默了好一會,才試探著問道:“他終於決定與我們合作了?”

盛宣懷笑道:“依照此人的意思,他是在救胡雪岩於水火,扶大廈於將傾。”

唐廷樞冷笑一聲道:“場麵話倒是說的漂亮。那胡雪岩也是氣數將盡,連昔日一同打天下的合夥人也......”

才說一半,在盛宣懷的注視下,唐廷樞識趣地閉嘴了。

盛宣懷收起信件,又道:“倘若此賬冊為真,說明阜康錢莊這個龐然大物,早已虛弱不堪。我們離徹底扳倒胡雪岩,隻差一陣微風。何況青萍之末,已有大風驟起。這一次,他不會再有好運了。”

光緒九年夏,上海,大雨傾盆。胡氏蠶絲廠,風雨飄搖。從年初,歐洲意大利生絲突告豐收,歐洲期貨市場的緊張頓時緩解。消息傳回,商心頓生動搖。更大的變數是,中法在越南及閩海海麵激戰,上海市民提款遷避,市麵驟變,醞釀已久的金融危機頓時爆發。銀行和票號紛紛收回短期貸款,個人儲戶也緊急提現。市麵一般商品無不跌價三至五成,貿易全麵停頓。而早在四月,盛宣懷便囑咐輪船招商局籌備好貨輪。待到意大利蠶絲豐收之時,招商局立即為歐洲絲行提供船隻和傾銷渠道。渴求蠶絲已久的萬國商會立即轉道從意大利進口,囤積在江浙絲商聯盟手中的大量蠶絲頓時失去了價值,再疊加金融危機衝擊,市價直線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