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先皇帝駕崩之夜,他的所作所為隻是出於家教,那麼此後,韓忠彥的所作所為,卻有更多的原因——對先父韓琦自覺不自覺的模仿,平叛後的讚譽與榮耀,受命為輔政大臣後的感激……
一夜之間,韓忠彥對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
所以他才敢自作主張,保全雍王。
直到今日……
回想到他竟然公然對高太後說出“鶴頂紅”、“牽機藥”,韓忠彥就覺得自己瘋了。他甚至想找麵銅鏡來看看,看看鏡中之人,還是不是他自己?
看起來高太後並沒有責怪自己。
所以,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但他終是覺得寫遺書很可笑。
但韓忠彥暗暗告誡自己,絕不可在任何場合再主動提及封建之事。他要全當今日的事,完全沒有發生過。
7.
熙寧十八年,三月。
尚書左仆射府。
早春的陽光,透過窗外的竹林,投射在司馬光的書閣內,書閣裏處處都透著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清新明亮。閣外,幾隻燕子互相追逐打鬧著,在翠綠的竹林間,高飛低掠。
這種春日的明媚,令司馬光忽然間詩興勃發。他快步走到書案前,提起筆來,想要寫一首詩記錄下心中的感觸,但他剛要落筆,卻又搖了搖頭,苦笑著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筆重又放了回去。
司馬光自嘲的笑了笑。一直被繁瑣的政務所糾纏,雖然一時詩興大發,但待到落筆,才知道自己一時間竟已寫不出好詩來。但他亦不想浪費這大好的光陰,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到書架前,抽出日記,重又回到書案前坐了下來。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才是司馬光真正的理想。《資治通鑒》所記錄的曆史,隻到宋初開國。司馬光一直有個願意,希望在致仕之後,能夠寫一部宋朝的國史——這部國史的範圍,將不限於各朝實錄與國史館所修的國史,它的材料將更加豐富,立場也更加公允。因此,十幾年來,司馬光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將他聽到的、看到的,他認為有史料價值的事情,如實的記錄下來,在每一條記錄下,他都明確的記錄下這是他在何時何地,自何人口裏聽到;另一件事便是寫日記,記下他為政十幾年間的點點滴滴。任何人看到這本日記,便可以對熙寧一朝的政治,有一個清晰的了解。這兩件事情,司馬光十幾年如一日的堅持著,從未有過任何的懈怠——哪怕在他意識到自己致仕以後,恐怕將不會再有精力去寫一部史書之後,司馬光也沒有停止下來。
他將這兩本筆記,珍之重收的收藏起來,即使是家裏的子侄,也從不許他們翻看,幾天前,他又在筆記的第一頁上,加上了遺言,禁止後代在三代之內公布這些筆記。
這即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禍端,亦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的記錄,更加公允。
司馬光將日記在書案上放好——他的日記已經累積了幾十卷,這是最新的一卷,是從新帝柩前即位那一日開始的。他將這一卷日記小心的翻開,翻到最後一頁,看了看時日,竟已經缺了六日沒有記錄了。
他決定趁著這難得的空閑,補上這幾日的日記來。
他一麵整理著思路,一麵翻到前幾頁的日記。
“……知開封府蔡京等上書,請以左右仆射兼門下長官,餘與右相越上表,以先帝改官製,欲凡軍國事,兩府揆而議之,門下審而覆之……京言不當。先是……”
他不覺又搖了搖頭,目光移到下麵一條。
“……以端明殿學士判河陽府曾孝寬為兵部侍郎,右相越、侍中安石薦。以曾孝蘊為蜀幣局丞。孝蘊,曾宣靖公從子,太府寺少卿張商英薦。”
王安石很欣賞曾孝寬兄弟,現在看起來,石越對曾氏兄弟也青眼有加——司馬光認為這正是石越為政的缺點之一,在選拔人材方麵,石越不太重視文章,司馬光也是讚同的,但過於重視吏材,而很少考慮德行,卻令司馬光無法苟同。曾氏兄弟,包括都水丞曾孝廣,的確都頗有吏材,但在德行方麵,卻並無令名。
司馬光快速的跳過這一條,目前來看,曾孝蘊處置事情還是極為得當的,而眼前最重要的,便是蜀幣推行順利。
後麵幾條,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司馬光掃了一眼,便翻過這一頁。
但接下來幾條記錄,卻有些刺目。
“……太府寺詳定各路、府、州、軍、監、縣鹽債額……”
“……京師發行鹽債。知開封府蔡京麵奏言,開封府界,三日之內,發行鹽債六百七十萬八百貫,士民踴躍,請增京師鹽債額至八百萬貫,並請比京師例,增上縣鹽債額,免下縣鹽債,下縣士民欲購鹽債者,可令京近州縣購買。詔依蔡京所奏,令太府寺重定各縣鹽債額以聞。簾後並賜玉帶褒之。”
“……言者論知開封府蔡京發行鹽債,強行抑配,詔京分析(宋代官員受到指控後,朝廷要求其自我辯護,稱為“分析”。)。”
“……殿中侍禦史吳蘭等三人以誣蔡京,責授監某州場稅……”
“……天章閣待製韓周、文選司郎中範放……等十人,以論發行鹽債不聽,自請出外。詔可……”
這實是司馬光入仕以來,最苦澀的事情之一。
韓周、範放等人,許多都與他關係極好,不料因鹽債一事,竟然鬧得割席斷交。而在明麵上,司馬光卻還不得不堅定的站在石越一邊。發行鹽債一事,對當今朝廷的財政來說,實是至關重要,不容有失。有了這筆錢,連司馬光都覺得底氣要足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