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7)(1 / 3)

韓忠彥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半晌才聽簾後悻悻說道:“韓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為怪。”

“臣豈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後、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者為庸主,臣為此言,已死無葬身之地矣。”

韓忠彥又顫聲說道:“臣鬥膽,有肺腑之言,敢呈於太皇太後麵前。”

宋代垂簾之製,宰執在內東門小殿奏事之時,可以屏去左右侍衛,隻留下一二心腹內侍。因為高太後與韓忠彥的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但這番對答,已是令在殿中侍奉的陳衍臉色發白。

他站在簾外,正對韓忠彥,眼見他渾身都微微顫抖,已是猜到,韓忠彥接下來要說的,將是更加膽大包天的話。

簾後也沉寂了一小會,高太後才說道:“卿有何言?盡可直陳。”

“謝太皇太後。”韓忠彥重重的頓首拜謝,他也不敢抬頭,馬上便說道:“臣萬死。敢問太皇太後不欲朝野議論‘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麼?臣以為非也!太皇太後所以不願聽到‘封建’二字者,臣以為所為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二子孫後代富貴永繼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後若不願行封建事,則太皇太後在時,雍王可保無事,太皇太後千秋之後,雍王亦死無日矣!”

簾後再次沉默。陳衍如同雕塑一樣站在那裏,但額頭上卻微微浸出冷汗來。

半晌,方聽簾後高太後承認道:“固是為二王計,亦是為朝廷安靜。”

“若是為二王計,以太皇太後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後為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況海外瘴鬁地,二王素養尊處優,縱平安抵達,隻恐亦難長壽……”

“唐時皇子貶瘴鬁地者多矣,以貶責之身,而多能返回長安。況二王縱往海外,亦是一國諸侯,更非諸李可比。且太皇太後以為,汴京果真安全過海外?瘴鬁雖可懼,然終不及鶴頂紅、牽機藥!”

韓忠彥已是徹底的豁出去了。他這麼無所顧忌的直言,雖主要是因為忠心,但亦是因為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徹底解決,待小皇帝親政之後,他亦能鏟除一個心腹大患。小皇帝那邊的情況,他亦略有所聞,雖然他所作所為,並無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終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裏進讒言,十幾年後,韓家是何下場,可也難說得很。

當然,在他心裏,亦的確是想竭力調和太皇太後與小皇帝兩方麵的關係的。若全出於私心,他也不會有勇氣為十幾年後的事情,在此時去冒更大的風險。

太皇太後若是惱羞成怒,他韓忠彥立時便要沒了好下場。

說已出口,韓忠彥突然間,竟又生出幾分懼意與悔意來。似乎自己說得太直接了一點。他跪在殿中,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但他伏著身子等了很久,簾後的高太後卻並沒有發怒,高太後的聲音中,反而帶著征詢的語氣:“若老婦死前,給官家留下遺命……”

“太皇太後又可能保證其時官家身邊沒有欲借此事富貴的佞臣?自來小人無孔不入,縱官家無此意,隻恐到時雍王亦難自安。”

簾後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隻需想想向太後、王氏的態度就成了。

韓忠彥又說道:“官家年歲漸長,有些事終是瞞不過的。章獻明肅太後之事,太皇太後豈可忘了?”

高太後心頭一震。

韓忠彥說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獻明肅劉太後,乃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皇後,當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獻明肅劉太後病逝,這件事都被瞞得天衣無縫,仁宗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劉太後親生。但是劉太後一死,向仁宗揭發此事,甚至攻擊劉太後的人,內則親王,外朝大臣,竟是數不勝數。當年若非劉太後用宰相呂夷簡之策,在李宸妃死後,以一品之禮葬之,隻怕劉家滿族,都不會有好下場。

仁宗皇帝乃是劉太後親自撫養長大,而且仁宗一直視之為生母,母子情誼非比尋常,猶如此易受離間。何況她與官家之間,還隔著向太後、朱妃?

“然封建果能彌禍?”

“官家聰穎,實由天授。太皇太後保護官家既盡力,小人便難以構隙其中。縱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愛,亦當如此處分。所謂日久現人心,太皇太後與官家相處,年歲尚久,皇太後、太妃亦賢而知禮,又豈能不知太皇太後苦心?”

殿中又沉寂下來。

過了很久,才聽高太後說道:“卿且退去罷。”

韓忠彥連忙叩頭謝恩,退出殿中後,他才驚覺,自己的內衣,已經全部濕透。

回到府邸,韓忠彥吩付了下人不得打擾,便將自己關進書閣。他親自焚了一爐香,然後盤腿坐到書案前,緩緩的磨起墨來。

他很想學學古代名臣的風範,平靜從容的寫好遺書,等待詔令的到來。

但是,他的心情卻也很難平靜下來。他的腦海中,一會兒是貢生罵他不忠的場麵,一會又是高太後嚴厲的眼神,一會又是他死去的父親為曹太後撤簾……

我是遺命輔政大臣!韓忠彥在心裏對自己說道。他一生都會記得聽到高宗皇帝遺詔時的心情——盡管在先帝生前他便很受信任,但他卻從未想過,原來皇帝是如此看重自己,他從未想到過,原來在皇帝的心裏,他是與王安石、司馬光、石越一樣重要的、值得信賴的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