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範翔忽然想到,朝中黨派之勢力,越來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見到朝廷能去此“朋黨”。自漢唐以來,所謂的朋黨,往往隻要黨魁一死,便樹倒猢猻散;但熙寧以來的朋黨,卻如同將根深深的紮進了朝廷的政治土壤當中——如今的新黨,絕不會因為王安石、呂惠卿的倒台而銷聲匿跡;範翔亦無法想象,舊黨會在司馬光死後,便不複存在……那所謂的“石黨”呢?
範翔的心跳猛然加速。
他毫不懷疑石越至少能執政到小皇帝親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時候,難道石黨便會銷聲匿跡麼?
範翔難以相信這一點。他隱隱已意識到,將來的皇帝,很可能將會依賴、利用不同的“朋黨”來掌控權力。這個,史上並非沒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勢,亦明顯表露了此種趨勢。
那麼……在石越之後,總會要有幾個人出來繼續這龐大的政治遺產……當然,也許現在就未雨綢繆十幾二十年後的事情,的確早了些,沒有人能預計這麼長時間裏的變數,但是……
範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這個“衙內”,的確還有很多的缺點,有些缺點甚至致命。但範翔亦不能不承認,唐康身上,亦有某種連石越都有些缺乏的東西……
範翔並不奢望能獲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懷疑在唐康那裏,究竟存不存在那種東西?但是,他應當小心的得到唐康的好感與信任,同時,他還要小心的保持一定的距離。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離唐康這樣的人太近是危險的。他如同一團烈焰,靠得太近了,難免會被燒著。
範翔沉吟著,他要小心的措辭。
“康時,實不相瞞,我原本亦算不上使遼的合適人選……”範翔望著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唐康這樣的聰明人,有足夠的智慧來判斷真偽,“我對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時日亦不夠長。”他先聲明著,“不過,若以區區之見,此番契丹雖然大舉聚兵,絕非虛張聲勢,然卻也未必一定會南犯。”他亦不願意去考驗唐康的耐心與器量,唐康早已聲明,他“恩怨分明”。
“哦?”範翔話雖說得委婉,語氣卻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斷言,想必有所憑據?”
“敢問康時,遼主一麵大舉聚兵,一麵卻又為先帝罷朝,親率百官祭奠,僅以局外人觀之,康時以為遼主是何心態?”
唐康一時竟是被問住了,他沉吟了一會,方有點不太肯定的回道:“仲麟兄之意是遼主心中亦遲疑難定?”
“我既不知遼事,亦不曉兵事。然我並不相信遼主會因我朝遭逢國喪,恪於春秋之義而罷兵,那麼遼主如此作為,以常理推斷,便隻有兩個可能,要麼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備,要麼便是他自己亦沒拿定主意。”
“但遼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難以相信,“他當年兵變奪位之時,何等果決,豈會……”
範翔搖搖頭,“這卻非我所能知者。若從遼主之赫赫英名之來看,的確是不可思議。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罷,大宋也罷,隻要大軍調動,便不可能瞞過對方——以今日之事論之,遼國君臣非無智謀之士,不可能不知無論他如何設計,朝廷總不敢掉以輕心。故若用疑兵之計,遼主應當是如此虛張聲勢幾次,令我大宋疲於奔命,日久漸生懈怠後,再出其不意,大舉興兵,打我一個措手不及。我不知善用兵者,這般疑兵之計要不要真的勞民傷財的大舉聚兵,隻是我在遼國,見到遼主又是罷朝,又是親率百官祭奠,當日我也曾親眼見到遼主,總覺得他神色之間,有些猶疑之態。”
說到此處,範翔又搖頭笑道:“不過,連我也不知我有沒有看走眼。或許遼主便是要沽名釣譽也未可知。畢竟契丹一向也自詡為是承唐之正統,自居為中國……然無論如何,此皆為可疑者一。”
範翔的解釋,的確是兒戲了些,唐康自到大名,便留意北事,若論及遼主耶律濬,真是當之無愧的一代英主,說他一麵大舉聚兵,一麵卻連南侵與否的決心都沒有真正下定,這說出來,卻如何能令人信服?
唐康心裏不以為然,隻問道:“既有可疑者一,便當有可疑者二……”
“這可疑者二……康時當知道所謂的‘四蕭王’?”
唐康點點頭,“略有所聞。契丹自耶律寅吉、蕭素相繼病逝後,朝中功勳之臣,便餘下楚王蕭岩壽、衛王蕭佑丹、許王蕭惟信、陳王蕭禧四人,分掌南北宰相府、樞密院,北人喚之為‘四蕭王’。”
“康時既然在大名府,想來許王蕭惟信極力主張南犯,陳王蕭禧卻極力維護兩朝通好,這些事情,亦瞞不過康時……”
唐康隻笑不語,默認此事。遼國內部的這些分歧,無論是蘇軾的奏折,還是職方館的報告,都說得甚是清楚。按理唐康是不該知道的,在範翔使遼之前,甚至都對此一無所知。但範翔也猜得到,以唐康的身份,肯定有他的一些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