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地當中,福建印書業天下第一,福建書雖然紙質不佳,常有訛誤之處,易受學者批評,然天下每年印書最多的便是福建,熙寧以來,汴京、杭州印書業之發展,令人瞠目,卻終奪不了福建書銷量天下第一的名頭。這其中原因,絕非僅僅是閩書便宜而已。閩人多愛讀書,自歐陽詹、徐寅(歐陽詹,唐人,福建中進士第一人。他中進士之事,對於福建教育的興盛,有極大的推動。徐寅,唐末五代人,著名文學家。他後半生回鄉,在閩國建有公共圖書館性質的“延壽萬卷書樓”,聚徒講學,是福建地方教育史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按,凡本節桑充國所論諸事,大抵皆是史實,非作者望壁虛構。)以來,閩中講學之風大盛,五代之時,中原方忙於征戰,而閩中之士卻都在延壽萬卷書樓忙著借書讀,潘先生、子柔先生皆是遊曆天下,見聞廣博者,當知我所言非虛——如今福建即使普通的農夫,耕作之時,也有許多人在背書的;熙寧年間,朝廷在福建按戶等差點鄉兵,結果因為閩中戶戶讀書,所點的鄉兵,竟大多是舉子!此事在座諸位都是知道的。如此盛況,如今天下,恐怕也隻有在福建才見得著。”
“正因有了這一百多年的積累,太平興國以後,福建人中進士者數以百計,公卿將相輩出,熙寧之時,朝中名臣將相,多有閩人,而先帝在位時六個文狀元,便有三個是福建人……”
潘照臨鄭重其事的點點頭,道:“不錯,還有一個‘福建子’。”
桑充國知他脾氣,卻不去理他譏刺,又繼續說道:“我是不懂這地氣之說的,陰陽易理,河圖洛書,我也一竅不通。然本朝自真宗以後,閩中之士忽然大爆發,而且人材輩出,有越來越盛之跡象,歸功於五代以來一兩百年間的教育積累,當有幾分道理。要令一路一州之民富足,數十年,甚至十數年便可以成功;然要讓一路一州文明昌盛,亦的確非有數百年之積累不可。”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他心裏已隱隱猜到桑充國的用意,但仍然忍不住讚道:“長卿說得極是。”
桑充國又道:“福建印書第一,民間藏書最盛,讀書之人又如此之多,用不著知道地氣南移,亦可知福建人材在本朝為何興盛。而蜀中亦大同小異,不過論到積累,它的時間更久,可以上溯到漢朝文翁治蜀之時。自漢唐以來,蜀中雖然人材輩出,在南方可謂一枝獨秀,然終比不過本朝蜀中人材之盛。福建號稱‘家有詩書,戶藏法律,公卿相望’,而蜀中本朝教育之盛,則稍遜於福建。我還記得幼時在家鄉,每到晚上,經常是家家燃燈,誦讀之聲,琅琅相聞。隻不過蜀中各府州差異較大,如成都府、眉州等地,市井胥吏,亦能寫文章,連伶人亦多通經史。在眉州,知州甚至要規勸百姓不要隻顧著讀書忘了耕種;但在有些州縣,卻有人連書算亦不懂。這亦是蜀不如閩的原因。”
“然蜀中教育最大的特點,亦是他路所不如者,則是蜀中女子多知書。正因女子多知書,才去督促子女勤讀書。蜀中人材之盛,原因可能便在於此。”桑充國本是蜀人,說起自己的家鄉來,自然亦頗覺驕傲。
石越聽得亦不由得連連點頭,心裏卻又忍不住想到,當時蜀士長於文章而短於吏材,是不是也與此有關呢?
桑充國見石越認可,更加振奮,“故此我亦十分讚成令女子讀書,不說其它,試想想,這天下的母親若皆能識文斷字,豈有不會讀書的兒子?”
“此言有理。”這時連陳良也忍不住讚同起來。
“至於江西與兩浙,這兩地書院、藏書之盛,更不用多說。江南西路之民,秀而能文。在別的地方,能寫文章,已經很讓人羨慕;但在江西,若隻能寫文章,卻不足掛齒。本朝文宗,若非蜀中出了個蘇子瞻,休說東南,便是整個天下加起來,亦及不過江西人。江西人材之盛,亦是由其書院之盛所致。江西路官辦之州學、縣學,私立之書院、學院,星羅棋布,不可勝數,而且早在熙寧以前,便已具規模……”
陳良聽到這裏,忍不住插道:“這隻怕和江西的民風也有關係……”他想起此事,嘴角亦不由得流露出一絲笑意來。
石越聽他話中有未盡之意,不由問道:“此話怎講?”
“我知道子柔先生所指何意。”桑充國不由笑出聲來,他望著一臉疑惑的石越,解釋道:“我聽江西的學生提過,江西民風好訟,但有一點點糾紛,便非得上衙門打官司解決不可。當地許多百姓,隨時帶著紙筆,遇到糾紛,馬上便會把證據記錄下來。而且在江西,熟知律令的人最多,故本朝以在江西做官最難——別處百姓讀書,是為了科舉考功名,江西百姓讀書,有許多是為了學律令好打官司。世傳在江西賣得最好的書,不是《十三經》,不是《論語》,而是《鄧思賢》這本教法律講訴訟的書,江西的村學當中,便用這本書教學生。”
江南西路的訟學、業嘴社,天下聞名,石越也聽說過,但他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江西路的百姓,竟然如此有法律意識。他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這麼多人疑心王安石的學術政治,偏於法家。”不過這話,自然是不能宣諸於口的。
桑充國卻不知石越居然聯想到他嶽父那去了,又問陳良道:“子柔先生可是想說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