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點點頭,笑道:“我去過江西,那些新科進士,若是差到江西做官,無不叫苦不迭。說到刑統敕令,不要說業嘴社專門給人打官司的珥筆之人,便是普通百姓,這些進士也說不過他們。往往有在公堂上被百姓辯得啞口無言甚至惱羞成怒者。”
桑充國笑了笑,道:“這其實無足為怪。各路當中,最愛打官司的,便是閩、蜀、楚、吳越這四地的百姓,不過江西風氣尤盛。這隻怕亦不是偶然。大抵來說,凡一地教育盛,則人材盛,而本朝素以‘法治’立國,百姓識文斷字,自然關心律令。便是先前所說福建路,還不是家藏法律?北方之儒者,以為這不利於風俗淳厚,非盛世之事,然此事我以為還是小蘇參政說得對,這幾地訴訟雖多,總好過有些地方的百姓去持械械鬥。況且要百姓守法,先須令百姓知法,亦不得因噎廢食。至於如江西那樣,到底是特例。”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最能證明教育之功的,還是兩浙路的情形。吳越之地,本來素有文明底蘊,然建國之初,吳越雖然繁華,但教育並不算興盛,杭州號稱東南第一州,熙寧初年,州學竟不過二百餘人。然自子明守杭以後,朝廷又大興學校,十餘年間,西湖學院之盛,幾可與白水潭比肩。而杭州、兩浙路之識字率,在全國亦居前列,我敢斷言,二三十年後,東南奪狀元最多的,必將是兩浙路;天下奪狀元最多的,亦不會是京東、開封,而將是兩浙路。吳越之民,天性靈巧聰慧,別處用一千年、數百年的積累,他們隻需數十年奮發,便不會差到哪裏去……”
桑充國嗟歎了一會,方又說道:“除此四地外,如荊湖北路,卻正好是個反例。荊湖北路史上曾經人材輩出,然不知何時卻衰落下來,本朝以來,湖北路偶爾出幾個名臣,便全是靠的那點遺脈還沒有斷絕。與之相應的,則是湖北路今日教育之盛,甚至還不如荊湖南路了。如今湖北路唯一學校辦得較好的,便是嶽州,乃是騰元發的遺澤。而湖南路自建國初重建嶽麓書院以來,講學之風大盛,熙寧興學校詔頒布後,湖南雖還遠遠及不上閩蜀吳楚,然於東南諸路之中,亦算是後起之秀,來日亦可期待,較之湖北路江河日下,不知好了多少……”
“若以此看來,所謂地氣南移,亦隻可存而不論。湖北路亦是南方,這地氣南移,為何獨獨不眷顧湖北?而如湖南、廣南東西、黔州諸路,難道便不是南方?為何地氣不往那裏移?南方興盛之地,如閩蜀一東一西,相隔數千裏,卻把中間的荊湖南北給忘了,這地氣南移之法,未免過於不可捉摸。其實同樣的道理,亦可用於北方。西北諸路,以汴京與京東路學校最多,故這兩地的狀元最多,人材亦最盛。其餘諸路,安史之亂以後,土地殘破,百姓困於戰爭、勞役,哪有餘力辦學校?此消而彼長,便難免有地氣南移之說。熙寧興學校詔以後,陝西路學校辦得最好——這自是全賴子明與範純粹之功——故我以為,陝西之將來,未必不能複興如漢唐舊觀……”
桑充國原本隻是來探望石越的傷勢,因眾人閑聊,說到南北之別,這時候侃侃而談,由南方之興盛,而大談教育之功。在座之人,都是一時人傑,聯想到桑充國一向的主張,聽到後來,自然都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是什麼——以桑充國的性情,這實已是他所能繞的最大的一個彎子了。
“長卿說得不錯,這天下之事,有些事看起來象天命,其實依舊不過是人事。”石越接過話來,“隻不過,長卿,為政者固然不能沒有遠見,但也不能太有遠見。眼睛看得太遠,反容易忘記腳下的石頭。”
“子明……”
“長卿之意,我已經明白了。”石越搖搖頭,阻住桑充國,又道:“長卿上次送來《學校論》第一卷的初稿,我也拜讀了。提高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於我華夏種族之興盛,的確至關重要。不過如今之局勢,朝廷隻怕暫時無暇他顧……”
出乎眾人的意料,也出乎石越的意料,桑充國竟然認真的點了點頭,道:“此事我亦知道。其實我這次來,原隻是為探望子明的傷情,並無他意。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不過,子明既已看了第一卷初稿,便當知道,我在《學校論》第一卷中,說過學校非止是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長卿說真正的學校,不僅應當是學術薪火相傳之所,保留、記錄下先賢先哲之學問,將之傳授給後學,隻能謂之‘傳道’,學校還要致力於‘求道’,繼續探詢先賢先哲所不及的境界。真正的學校,還應當是天下道德良心之所係;還應當是為諸夏守望遠方者,肉食者往往隻能看到腳下,學校卻要堅持看遠方……”
“子明能明白就好。”桑充國露出欣慰的神情,“我做了幾十天的資善堂直講,總算知道宰相有宰相的難處。但是,我還是以為,學校迂腐一點卻無妨,若有一天,學校不肯迂腐了,它也就形在神滅了。我是生來便適合呆在白水潭的,所以,子明或有子明的苦衷,但若有機會,我還是會遊說子明,朝廷當再頒一次興學詔,以敕令規定,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必須送兒子上學。朝廷收了這麼多賦稅,理所當然,要讓它的臣民至少懂一點基本的書算……”
桑充國說到此處,頓了頓,又鄭重說道:“這並非是乞求,而是討債!”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