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裏伏牛山橫亙在華北大平原上,大平原人煙稠密,人們閑暇即上山,與山親近,山的每一個褶皺都被尋遍,比較能夠看的山水便被開發出來。不像那些人煙稀少處,縱有絕妙風光,也因閉塞缺少發現而不為人知。
河南欒川縣城有一半在伏牛山上,被稱為北國第一洞的雞冠洞和一些山水,諸如老君山,便開發成了景區,山水有得一看。最能看處應該是連綿的山影和主峰下的石頭。登高東望,山影一重重呈青色漸次變淡,空蒙虛幻,猶如海上仙山。石頭是主峰下南坡的石林,幾塊怪石間偏長了一棵身姿百般扭曲的醜鬆,醜與怪互相搭配,搭配得恰到好處,便成了美。這樣美的景點很多,像是一個一個盆景遍布。
老君山海拔二千二百米,山頂有廟,供奉太上老君,即老子。據說這裏是老子歸隱地。山旁一穀,名字很詩意,喚尋夢穀。尋夢穀旁立一石碑,刻“老子歸隱地”五個草字,如果老子確實終老於這處山水,這裏可謂是祥光普照,福地洞天。就連枯木瘦石、山川流水也都會因為老子的君臨而鬱鬱蔥蔥、山豐水美的。
今日我們來遊尋夢穀,已是深秋時節,山上層林盡染,紅了柿子,紅了楓葉,瘦了溪水,綠了翠竹,秋風起處,秋葉簌簌,滿階盈黃,山徑逶迤,我們走進山去,似在一幅黃紅色的立體山水畫裏走動。山環水繞,河穀裏巨石累累,順著河穀走上去,一直走到路細處,樹濃處,雲深處,樂而知返。
一條路繞著一條山溪左左右右盤繞,我們是順著山溪向上走的,水忽而成束,從幾塊巨石縫隙中射出,忽而成灘,在平凹處漫著;忽而成流,在亂石間汩汩地淌過。水沒有形狀,沒有態勢,隨勢而變,一隻罐可以盛了它,一隻手可以掬了它,它至柔得沒了性格。可它要發起怒來,卻是至剛至強。它在悄無聲息地洇著土岸及土裏隱的縱橫交錯的竹鞭和樹根,無聲地流著,隻有遇到攔路石,才低低說幾句勸慰的話。
轉過山口,滿眼紅黃相間的山林中間,一尊六十米高的老子銅像赫然矗立,仰了頭顱望去,老子長袍垂地,頂天立地地站立,目光深邃,神態安詳,左手執一卷竹簡,右手握,以食指指天,似乎在叩問宇宙,又似乎在向人們宣講天道,左手裏執的竹簡上該是他親筆書的《道德經》吧。老子像質本青銅,陽光將青銅鍍了一層金暉,肅穆而莊嚴,古樸又曠達。據說,在某個特殊的時間,逆著天光,可以看見老子像周圍一圈兒金色的光芒,久久不散。
走近老子,是要登五百級台階的,人在登高,仰望老子,老子更高。我們在老子腳下,渺小如蟻,屏息不敢呼吸,不敢大聲說笑,老子俯視著我們,就像我們俯視蟻群一樣。老子的高度,幾千年來無人能夠超越。他的道,是全人類的精神食糧。孔子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同樣,天不生老子,我們將在精神的黑暗中長久地摸索。我仰視老子,他隻是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以及我身後廣袤的山峰和大地。他在暗示,他的道就在那裏。
老子像後,壁上鐫刻著五千言《道德經》。五千個漢字,就把天與地、人與天的一切玄機解讀盡了,說完了五千言,老子在世上再也不需語言了。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他在世上已經沒有什麼牽掛了,他要去尋一片幽靜的山林終老林泉了。於是,他騎了青牛,西出函穀關,不知其所終。牛走起來,沒有馬和騾快,腳力也不如驢,老子為何不騎青鹿,而騎青牛呢?老子選擇坐騎也有“道”。牛慢吞吞的,很耐久,不急不躁,就像一泊水,把土地慢慢洇濕;就像道,把意識慢慢浸染。水洇地濕,緩緩地洇,土地才洇得透。快速的流淌,隻能是衝刷,衝刷是事與願違的,衝刷的隻能是浮麵,不能抵達深處,欲速則不達。道對思想的浸潤,也隻能是緩慢的。緩慢地滲入他的意識深處,成為他思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而化之。老子平生就不知道著急,從來不急不躁,他隻是平和中庸,隻喜歡慢慢流淌。選擇牛,是老子的智慧,是道的體現。